无尽独自步行于后山的崎岖小径,临近夏至,路边蝉鸣不止。
他站在暗褐色的院门前踌躇了良久,树上忽然掉下一只翻仰的蝉,在他脚边发出络续的蝉噪声。
夜空宁静,他轻捏起它透明的翅膀放到手心,耳根的听觉瞬时连接了掌中的震颤。
它离开栖息的地底,只为在这个盛夏,展示它蓬勃却短暂的生命力。
他在心中暗叹,在他二十余年的人生里,它已不知疲惫地轮回了多少春秋。
他走到围墙矮角,扯过菩提树的枝干将它重新放了上去。
准备回身时,他一抬眼便看见了斜前方破旧的小院。
碎裂的石砖缝里青苔丛生,晚风卷过他垂落的长袍,却吹不动院门前沉重的锁链。
他脚步僵在原地,想起那里也曾幽禁着一位故人。
只是如今,故人已去……
回到院落,他将身上的长衫换下,旁边的架子上挂着白色袈裟,缝制的丝线在月色照耀下还闪着隐光。
他手掌在冰凉的蚕丝上来回摩挲,思绪暗涌。
第十五年了。
他圆了一个弥天大谎十五年。
每每想起,唯有跪在佛堂不断修持自心时,心中的愧恨情绪才能消解分毫。
他行至院落正中的佛堂前盘腿而坐,在幽幽檀香中生起了定境,仿若一片迷雾森林。
他将注意力放到一呼一吸之间,感到身体逐渐变小后意识也跟着凝成了一团。
静谧中,耳边忽有火柴点燃的呲啦声响,他心念闪动。
再睁眼时发现自己竟变做了五岁时的模样,正自由地遨游于部落的青空。
这里并不辽阔的土地上,每一个角落都留下了他幼年时期的回忆。
他迫不及待地跑到木篷里,大声呼喊的语气满是雀跃之情。
“戈缇!阿父!阿亲!”
“戈缇…阿父…阿亲…”
没有回应。
走近屋内那堆已潮湿的柴木堆,借着微弱的烛光,他看见床铺上堆积的厚厚灰尘。
他心下一惊,转头疾步穿梭在空旷的部落里。
赤脚飞奔在冰原上,脚心却没有痛感传来。
他已然觉知这是梦境,但内心期冀仍在,他不肯轻易放弃。
倘若在梦里做一百次相反的选择,现实的结局会不会回转些许……
忽地,一声尖锐的马啸从身后传来,他木然转身,与一只雪地中站立的纯白色小马驹目光交汇。
沉默半晌,它突然朝他狂奔而来,他愣在原地,回神时发现自己已坐在了马背上。
马蹄飞踏,毫不犹豫地将他送往某个地方。
等到颠簸终于停歇,他眼前蓦然出现一位脊背佝偻的老人。
老者的神色不怒自威,他浓密的八股发辫别在耳后,头上围着黑白相间的羽冠,腰间还缀着各色珠链。
是他记忆中部落族人的惯常装扮,但却比平常族人更为华丽。
老者站在水流平缓的乌河边,右手还握着一根半身高的巫杖。
一种神力驱使他向他靠近,还未走近,面前的老者忽然跪伏在地。
“桑罗向大士顶礼。”
他在原地顿住了脚步,心中仍挂念自己的亲人。
“我的阿父阿亲去了哪里?部落的大家去了哪里?”
桑罗直起腰跪坐在脚后跟上,他已没有多余的力气起身。
“部落为接引大士而生,如今您已去往正确的方向,俗世之情就抛下吧。”
他内心的隐弦被老者清朗的嗓音拨断,暗藏多年的崩溃情绪在顷刻间如山洪暴发。
“我不是什么大士!我不要去什么正确的方向!求求你们不要抛下我,我只想永远留在这里,只想永远陪着阿父阿亲……”
他的嘶吼逐渐变作哭腔。
老者埋下头去,只余一声沉重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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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为部族的大长老,他精通巫术,是族中唯一能聆听神明旨意的人。
末尼刚出生时,他就按照惯例为族中降临的新生命卜卦。
他在电闪雷鸣的雨夜中狂舞了三天,身旁雪鹰血红的眼珠都快渗出墨色,但占卜的卦象仍是一片空白。
身上的汗水与雨水混成了一片,他步履蹒跚地往回走去,等在木篷前的巴旺图即刻迎了上来。
“大长老…..”
巴旺图担忧的语气中仍掩藏不住欣喜,虽然这已是他第三次做父亲。
鼻尖的雨珠顺势而下,他越过他走进木篷,从手边抽出一根竹简,写下了两个字:末尼。
这是他耗尽全部气力所窥探到的箴言,也是刚降生的孩童此生唯一的指引。
他走出木篷,劈山直下的闪电印在面前男人刚毅的面庞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