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不晚走后,路安的海迎来了一年中最萧条的季节。
夏季人群聚集的海滩此刻被短暂遗忘,但蔚蓝海浪仍旧不变,或许人们爱的只是一个盛夏,并非落满海滩的风雪。
如也不再刷满墙的白漆,她习惯坐在屋前看天光的升落,刺骨海风在日光照射下瞬间凋零,渺小众生唯一能与神明抗衡的,便只有可以扭转的心境。
此刻,她犹获新生。
她推开玻璃门回到屋内,厚重的窗帘下传来物体落地的沉闷声响,她撩开帘子,看见了那副落灰的画框,白色丝带仍旧光滑,只是染了灰,不再透亮。
她抚去珠光卡纸上的颗粒,磨砂质感在掌中发涩。她挑起丝带尾端,稍一用力,将卡纸划出一道缝隙,露出的半截画框上叠着斑斓的色块,还能让她想起那场梦境。
在她眼里,之遥是纯粹的,她将这幅画原封不动地还给她,便是对她划出了界限。之遥的爱壮烈、稀缺,带着某种牺牲的意味,所以她舍弃一切,选了秦平丘。
可她的勇气,却被当成了愧疚。
如也将卡纸剥开,一张轻飘飘的纸片掉在了地上,她挪开手中的画框,目光停留在纸片背面的文字上。
“2002年5月10日拍摄于舟岛(行舟470年)”
是将她引去舟岛的照片,她手心翻转,再次审视照片中的每个人,她认出了曲熠,也认出了最左端穿着暗红色袈裟面容模糊的师尊。
她看向带着绿松石耳坠的小男孩,想起梦中的少年,想起他嘶吼的那句“若生”,也想起他长了一张和无尽一模一样的脸。
他的五官仍同第一次看见时那般清晰,她却仍旧无法记得他完整的面容。她目光回转,落到画面正中之遥的脸上,忽然惊觉她与照片中的小男孩一样,她也拼凑不出她完整的脸。
后背生出层层冷汗,她将照片放回画框,闭目回忆与之遥相处的每个瞬间。
回忆蒙上白纱,之遥笑着唤她名字的嘴角还闪着微光,但她越走越远,远到她精致的面庞变得朦胧、虚幻。
“如也。”
一阵简短的轻唤伴着敲门声在她身后响起,她从回忆中脱身,一转头,便看见站在门边的无尽,他手臂里还携着整洁的白T。
“你的衣服,我洗干净了。可以进来吗?”
她在地板上坐得太久,有些腿软,只能无力地冲他点点头。
无尽在她身旁坐下,他身上独有的清冽檀香,让她瞬间回到两人在舟岛独处的经阁。
“这是你画的吗?”无尽拾起地上的画框,放在眼前仔细观赏。
未关上的玻璃门吹进优柔海风,他耳侧的碎发被撩开,她再次看见他耳垂处狰狞的伤疤。
“无尽,你的耳垂,是什么时候受的伤?”她想起在医院那场可怖的梦境。
他浑身怔了片刻,缓缓答道:“十二岁,不小心被尖锐的树枝划到了。”
短暂的沉默后,他将画框放回原位,一张照片落到腿上,他迟疑地捡起,画面中那个青空下的午后,还镌刻在他的记忆中。
他不记得扶住他肩膀的无上,不记得与他同岁的吵嚷的沙弥,不记得想与他搭话却最终退缩的离尘,不记得紧紧牵着小女孩手的若生。
他只记得那天湿冷空气裹挟的青草香,记得头顶盘旋不散的雪鹰,记得眺望不到边际的远方,记得相机背后摁下快门的孟不晚。
如也盯着照片,思绪与刚刚的回忆接轨,她喃喃道:“无尽,为什么他们的脸在照片中那样清晰,我却始终看不清他们的面容……”
他眼睫轻颤,说:“离开了的人,他们会在二维世界里愈发清晰,但在我们生活的世界会逐渐模糊,因为他们不希望我们沉湎回忆,他们希望被忘记,希望我们开始全新的生活。”
她接过无尽手中的照片,指尖轻轻抚过男孩的眉目:“原来你也离开了啊。”
她沉声叙说,语调中有她没察觉的哀戚,“我常常梦见一个少年,他独身一人站在山崖边,十分寂寥的模样,陪在他左右的只有一只毛色纯白的雪鹰。我见过他枣色长袍下坠着的珠链,见过他衣衫上绣着的十八瓣莲花,见过他被山风撩起的碎发。”
她指尖停在小男孩的耳际,“见过他耳垂上戴着的一对绿松石耳坠,但却没见过他的脸。”她轻声叹气:“我第一次见到这张照片时,就决定了要去舟岛,我以为那场频繁的梦境是一场相遇的指引……”
无尽沉吟不语,心中有万千蝴蝶翻飞,但都一一坠毁。许多年前,他感应到缘起,却不知这缘在哪里,而今,他终于知道了。
他想起五岁那年,阿父为了爱倒在血泊中,他第一次因为爱生出恐惧,爱很伟大却与血紧密相连,但在这个瞬间,他忽然理解了阿父的选择。
她放下照片,看向无尽有些自嘲地说:“说来有些不好意思,我曾在梦里将他幻化成了你的脸。”她埋下头,声音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