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母是农户出身,自来生得膀大腰圆、浑身劲肉,鳖壳似的大手一扇,险将邱父掀翻出去。他站脚不住,还要去逮那小的,争奈妻子铁板一般挺在跟前,左右不让。邱父拊髀大叫:“你懂甚么!这时候就不该跟大夫拉扯!”
“容得你拣好时候!病了央人,没病倒躲,你当人家大夫是你自使的家火?”邱母丝毫不怯,反手又将儿子搡去门边,“你自去,没人敢拦你!”
拐脚跌回门前,邱凡骐摸向门栓,听父亲在背后嚷叫:
“那些都是南荧人!我家非官非贵,银子也没几个,管这闲事做甚!只会引火烧身!”
“你以为那些南荧人都病死了,于我们还有甚么好处?”邱母嗓门比他还高,惊得那院里鸡飞狗跳,“今年为着给圣上修吉壤,已加了我们一成税米!若那些南荧人也死绝了,镇里没得开支,你当他们寻谁去搜刮!”
父亲囊囊突突,好似还有话争。邱凡骐顾不上听,扯开门扇,勾着身子钻将出去。
未至早市,坊间铺面闭门塞牖,只药铺门缝依稀透出烛光,晨雾里忽隐忽现。
“问清了,确是这几样?”
后院角门处,两条人影蔽在檐下,身侧一辆辘车停靠墙边。
“救命的只这几样。”鲁周心答得声低,手里搓点药方,头也不曾抬起,“官府下了严令,里头情形不许漏一个字。我央了他好几日,指着本《药经》挨个儿问,他才默出几个药名来。”
一旁郁老爷袖着手,只点一点头,看几个少年从前厅进进出出,抱出数袋分拣好的药材,七手八脚打拴车上。檐底积水滴在额前,郁老爷将手一揩:“徐大夫为人谨慎,若非你与他还有同袍情分,再央他几日也不肯告诉。”
鲁周心摇头一笑,将那摞点清的药方一折,连同钱袋递与他道:“余下的只好赊住,下月自还你。”
钱袋虽小,郁老爷掂在手里却是沉甸甸一团。“你往日虽领全俸,也只够吃穿。尽还了我,哪还有银子买米?”他问。
“年岁大了,胃气不足,早消受不起米饭。胡乱吃些便了。”鲁周心已自走到车前,扯一扯盖车的油布,“你若方便,就多容我几月,慢慢还你。”
郁老爷不答话,只不知想见什么,径朝前厅一望。门洞里灯光昏黄,除却那几个来回搬药的少年,别无人影。默望一会儿,他终将那钱袋纳入袖里:“我俩虽非一路人,但你的为人,我一向敬佩。可惜我家有妻小,也不如你老慈心,这关口恐难出力。”他停了停,“这样,余下的不必还了,只当是积德行善罢。”
后半句落入耳中,鲁周心一走一跛转过身,朝郁老爷深揖:“郁老板善心。”
对方忙不迭扶住:“我这是还债。只盼我家那逆子也懂事些,少发些浑才是。”
二人叙话声轻,没在满院杂沓的履响里,前厅自难听清。
门内脚步来往,拨得药橱前烛光摇晃,铜环扯出颤动的长影,一排排斜劈屉格之间。邱凡骐揉一把眼角,拣起最后一袋药材扎紧,拉近脚边几只口袋,一发拢入怀中。他匆匆经过柜身,胁下却一漏,只感口袋砸上鞋背,连忙住脚寻看。
柜身里伸出一只手,捞起那口袋递上来。少年一愣,顺着那白净的手看去,这才瞧见一个妇人蜷在柜脚,脸亦生得白白净净,一双眼睛没声没息望着他。未想此处还有女子,邱凡骐慌躲开眼,接过口袋欲跑,竟教那妇人扯住袍裾,拽不开脚。他急要挣脱,拽着衣摆回头,却见对方递出另一只手,一枚金灿灿的耳坠窝躺掌心。
邱凡骐滞住身,又往那妇人脸上看去。
柜身挡去烛光,她窝身暗处,左颊刺字淡作一片肉粉颜色,惟那双眼睛亮得清晰。
“……粮米。”她开了口,喉音细若蚊蚋,手里虚握那枚金耳坠,往前送了送。
耳装两个没头尾的字音,邱凡骐省过神,端量对方衣着打扮,再回看那黄烘烘的坠子。他想一想,摆开前臂,隔着衣裳将那只手轻轻推回。
“多谢。”鬼使神差嘟囔一声,邱凡骐埋下脸,拔腿奔向后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