仆高邑却扯了扯他的窄袖,他平复心绪,才镇定下来,他隐去身份,便是想以普通人的身份了解李炤炤秉性。
“老丈稍安。”李炤炤再次端起轻抿,瓷碗遮盖住她眼神闪过的一丝不耐,待放下时,已然恢复了平静。
“李道长箭术不错。”他由衷赞叹,若忽略那带着杀心的箭矢不是对向他,只怕他当下就要拍手叫好。
“一般,并不精进。”李炤炤话语中没有自谦之意,而后她揪紧了道袍,轻声温笑道:“精进的箭矢该沾染血液。”
圣人闻言一愣,抚着胡须久久无言,他不曾见过这个孩子几面,甚至在她入元玄宫时也不曾去送过,他一时间不知该以父亲的语气教育她还是普通人的语气劝慰她。
气氛也没有僵持太久,秋观提着铜壶进了茶房,见几人静默,也不由肃然,动作更加小心翼翼。
只听李炤炤客气道:“秋观,有劳你了。”
秋观烤茶的手一颤,几乎要撅过去,她只想说,不劳不劳,无上恩,求您别这么客气,圣人在旁听了只怕会误解出别的意思。
但她不敢说,只默然颔首,试图将自己的存在感隐去。
“李道长对观中人也这般客气?”圣人问。
“老丈算是贫道的朋友,而她们帮忙招待,合该道谢。”李炤炤木然回答,双眸呆滞而无情,眼白多过眼黑,并没有因为她的客气而亲切少许,只是更觉清冷。
就是这样的神色,方才说着嗜杀的话,又对人疏离,圣人摸不清这个孩子在想什么,倒是十二郎与她十分互补,怪道能顽在一块。
“老朽此次上山寻道长,是有个难题,萦绕在心头久久难散,也算病急乱投医,想听听道长的想法。”圣人开门见山。
“老丈请说。”李炤炤道。
“实不相瞒,老朽年轻时依仗先人传下家底,自己又挣下大番家业,然数年无子,膝下只两女,如今族中吵吵囔囔,都要老朽过继幼弟的儿子为嗣子,承族长之位,方能守住家族,道长觉着此事如何是好?”圣人吐字清晰,生怕她没听懂。
“老丈怎么想?”李炤炤直觉故事熟悉,老者从一个地名就能轻而易举上山寻到元玄宫。
再看他身旁的高胖侍从,虽也贴了胡须,但紧粘皮肉,显得十分不自然,这是她上回没能注意到的,带着宦官又不费丝毫力气寻到元玄宫的,只有一人了。
她幼时至现今都像个透明人似的阿耶。
又听圣人问:“李道长觉得呢?”
“一切遵从本心罢,偌大的家业,自然老丈想给谁就给谁,岂容他人质疑。”李炤炤又将问题踢回去。
房梁尺璧寸阴,少女语气漠然,好像事不关己,才能高高挂起,于是他又问道:“老朽无意过继族中任何一人,只想将家业留给两个女儿,但族中不依该如何?”
“若老丈真在族中一言九鼎,族中人的质疑对老丈来说又有何恼?”李炤炤嗤笑。
圣人才注意到,她每次一笑,就会揪紧道袍,好似在忍耐极大痛苦,反观上次,她全程几乎面无表情。
“倘若换做是李道长,会如何做?”圣人揪着上唇胡须,面容含笑。
“不患寡而患不均,”李炤炤轻吟,“家业分裂一部分,每人分一些,只要不公平就有分歧,老丈坐山观虎斗,届时便可尽数收回,证明他们能力不足以将家族带向更好更远之地。”
“你这话,老朽也曾想过,只是真被他们证明自己能力,使得族中众服,岂不是得不偿失。”圣人道。
“凡是手握轻微权柄,便想从他人手中争夺更多,背地里定有阴影,揪出阴私,赶尽杀绝。”李炤炤漠然。
圣人心头大震,对上李炤炤眸中冷漠,久久不能平复,纵使他与齐王早年因争储失和,也从未想过将他们赶尽杀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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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帝上位时,以嗜杀姿态平宗室之乱,不知先帝有没有后悔过,只是薨逝前立了他为储君。
他一向仁德治政,纵然与齐王嫌隙,也以宽容抚慰,深得民心。
可老天就像跟他开了个玩笑,偏偏叫他无子承业,否则他一定自幼时起便好好教导那个孩子,如今的二娘虽年少,聪敏过人,仪态万千,在漠然外表下却隐藏着残暴猖虐。
二娘身为女子,他更希望她既有铁血手段,也有仁爱之心,可训导,也不知还来不来得及。
离开元玄宫就不像来路那般疾驰,圣人与仆高邑缓马并行,他抬手遮挡光线,望着刺目的金乌,良久,用力闭了闭双目,苦笑道:“她不适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