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之期,转眼便至。
镇海关之中处处都是伤亡,城中粮草耗尽,却还没等来京中派送的辎重支援。
夜深之时,将军独坐堂上,昭华推着卫三更入门,便见将军面上的血迹已然干涸,却还没来得及清洗。
此刻的他,不似白日里那般凌厉沉稳。
黑夜吞噬而来,数月以来得不到支援的苦战消磨了这个人所有的意气。就像城中所有的百姓,面容上依旧是风沙洗涤雕刻的坚毅,却常常眼含泪水,目露惘然。
不知明日此身落在何处,亦不知此战何时能够结束。
“将军……。”堂中空荡,只有木轱辘发出“吱吱”的声音。
将军闻声缓缓抬眸,有些迟钝而缓慢,道:
“……三更,我们没有等到粮草和援军。”
素日里粗犷爽朗的声音低沉嘶哑,好像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如刀割喉。
卫三更起身,缓缓走进。
五日前,镇海关便接到了太子以及押送的粮草和援军尽数失去踪迹的消息,当时他便提议让城中妇孺老人先行撤退。
两日前,已经尽数撤退。如今城中除了兵士和大夫,已经没有人了。
可是腊月寒冬之际,这城也要守不住了……
屋中并未点灯,宣纸窗外寒风呼啸,月光映射着雪色透进来些许光亮,也清寒至极。
卫三更拢了拢衣袖,垂眸缓缓道:“慈安……。”
他没有再唤将军二字,而是叫了声将军的字——
慈安。
王仇,字慈安。
百年前娄氏王朝千疮百孔,以崔王二姓为首,世家反叛,崔氏登基,王氏封一等镇国公,拱卫王朝。
到如今恰有百年,崔氏族人妖而多智,兵不血刃集权皇座,当年的王氏一族最鼎盛一支被遣去驻守镇海关,并无诏不得回京。
边塞苦寒多风沙,吾儿年幼泪津津。
短短百年,当年王氏一族最鼎盛的一支,到如今也就剩下一个王仇。
余下百来十人,埋骨之处风沙边塞,不见青山。
都战死在了镇海关之外。
.
如今在位的这位皇帝,多疑阴骘,好大喜奢,偏爱青词。太子倒是位明德君相,可惜天下灾祸频生,能不能登位还是一件有待商榷的事情。
卫三更……
又或者说王衡之,他是当年留在京中的那一支王氏子。
卫三更扯了一下嘴角,玉颓倾山,长身而立,乌黑的眸中透出几分轻蔑——
他不懂,十年前京中王氏以刺杀崔氏王族之名尽数下狱斩首,为何镇海关这一支还如此死心塌地的为崔氏卖命。
他也不懂,同为百年前的世家大族,他崔氏如今便敢如此折辱于王氏,家中族长还要教诲他爱民爱国。
他更不懂,族中祠堂里供奉的前朝娄氏牌位,镇海关一支对他们当年满门抄斩的漠视,以及王慈安迂腐至极的忠君爱国……
百年之前,都是叛逆,何来忠君爱国?
当朝无道,自当新立,亘古而来,王朝皆如此。
他崔氏如今命数已至,天下之大,揭竿而起者甚众……
卫三更眸色暗了暗,压着所有心绪情思,语气依旧温和如青山玉石,道:“将军应知道,天子无道,百姓哀殃,多年前便对王氏一族有赶尽杀绝之心……。”
他瞧见王慈安目光如火炬直射而来,顿了一下,语气依旧不改从容,道:“此然如此,将军何不另谋出路?”
王仇手中的重剑在地上划过一道劈里啪啦的微小火光,“铮”一声后,重重插入石板之中。他道:
“大丈夫自当忠君爱国,此身生于边塞,此生愿守卫镇海关之后的百姓,不作他想!”
忠、君、爱、国!
卫三更衣袖下的手狠狠掐入掌心,心底一字一顿的咂摸着这几个字——
真是,可笑之极,迂腐之极!
若当朝清明,百姓良善,忠君爱国便是一桩美谈!
可就如今这样的天下,他王慈安怎好说得出忠君爱国这四个字,他怎么就不睁开眼去看看这天下究竟值不值得啊!!
京中王氏素来美誉,常年布施百姓,不求施恩来报,可一朝山倒,只因崔氏随口一言道“众人当唾骂逆臣”。
……
那一路长街,王衡之此生所见之丑恶,宛如天崩地陷。
他那时不足十岁,王家上下唯独他侥幸逃了一命,躲在路边的乞儿群中,眼睁睁看着京中王氏这一支三百七十八人尽数斩首……
那日的血,青石板上洗了三日也没洗干净。
可一场大雨下来,什么也没了,京中好似从来都没有什么王氏大族。
他在乱葬岗看着如山高的尸体,那是一把火烧不尽的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