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
连一粒草籽也会难舍难分
阿巴嘎(叔叔),请再说一遍我想记住,最好写成蒙古文。徐天牛像蒙古人一样端坐请求 。
杂草多的地方庄稼少,空话多的地方智慧少。世界很单纯,人生也一样。不是世界复杂,而是你把世界变复杂了。没有一个人是住在眼前的世界里,我们都居住在各自赋予意义的主观世界。布日古德陷入悲伤,在春天的草原小镇,在酒里,记忆渐渐模糊。
徐天牛想告诉他,我害怕忘记一切,比如徐家屯的亲人。怕忘掉就得讲出。讲过去得有仪式感。
大黑暗里,有人乞酒搭话,情感炽烈,如惊雷震撼大地,将皇冠震落于地:
我兄章枚叔,忧国心如焚。
并世无知己,吾生苦不文。
一朝沦地狱,何日扫妖氛?
昨夜梦和尔,同兴革命军。
神秘人朗诵邹容的狱中诗,大碗喝酒。他继续说,内压外屈,国厦颓圮。一进20世纪,清朝上下就有一个共识:顺应潮流,变革体制,融入世界文明,不变革只有死路。“革命!革命!得之则生,不得则死,毋退步,毋中立,毋徘徊。”1903年,18岁的邹容写出了令清政府咬牙切齿、恨入骨髓,叫国人沸腾被誉为中国近代的《人权宣言》—《革命军》。书中写道:中国者中国人之中国。建立中央政府。各人不可夺之权利,皆有天授。书末高呼:中华共和国万岁!中华共和国四万万同胞的自由万岁!
谁都拦不住。那人的同伙加了一瓶酒,同赴梦里,挑灯看剑 。
徐天牛请布日古德讲年青时的故事,叮嘱自己不要忘记我打哪里来往哪里去。
老人不知从何讲起。本来不想回头看,还是看了。
布日古德跟阿爸倒腾牲口,20来岁年轻得像头牤子,苏木里的那达慕赛马拿过冠军,在草原几十里有号。年轻真好,头上长满黑发,生了虱子就剃秃儿,不心疼头发的日子真带劲儿。他摸摸头顶,现在只剩两个灰辫子觉得那些头发剪了怪可惜的。爷俩半年出趟远门,跟着马队走过草原,阿鲁科尔沁的芍药花缠着马蹄,西乌珠穆沁的萨日朗花开不完,马兰花没有尽头。去过乌兰察布,呼和浩特……好光景后来全让一个女人毁了。
他和她在东蒙,相距几十里,本该是永远不见面的嘎啦山阴错阳差相遇了。还没见面她就把他当成仇人,他的仇人叫乌日娜。
嗯,我也一直这么认为。帐子里的女人想。今天早上乌日娜比往常起的早,她想知道老头子干啥。她在毡房外煮奶,从奶壶里舀出奶来敬天地,第三勺向老头子扬去,希望他对儿子的穹堡下手轻点,也希望绿度母早作防备。
曾经,她也是草原上纯美光亮的莲花,还有那么好看的大眼睛高鼻梁吗?两根黑辫子连起来在小丘上骑马放羊欢腾跳跃。她放的羊个个懂规矩,招之即来,挥之即去,这边喊着回家啦,分散各处的羊就有头羊相继咩咩喊着传达命令,集合队伍,瞬间转过小丘,行的比高天上的云彩还快。在草原有个五百只羊的队伍听她的,谁看了都叫好。乌日娜说,我那时候可佩服我表姐了。她们给每只羊都取了名,眼睛一扫就知道哪只羊缺了 。我姥姥家也有羊群。那里的放牧方式是一个嘎查聚集一起,尽量腾出共同的放养地。每天早上嘎查一条路,羊倌儿从西部赶着羊群,每家都在门口等着把自己的羊群给羊倌带走。到晚上羊倌把羊群赶回嘎查,人们在门口把羊群分出来赶进羊圈。他们的眼睛很厉害,那么多羊一个不差。巴林左旗,从姥爷辈开始半农半牧,有的人家有口粮地、草场、牧场。现在无路可走,一些人用他们的私信绑架牧民,把自己当圣人,趁机搅和,整自己。
有一天西蒙的公子到东蒙草原相马,他从山丘望过来,看到眼前的一切就醉了。这位白白净净穿浅蓝色长袍牵白马的青年说,赛罕哒 ! 他大概站好一会儿了。
你说什么,什么真好?你是外地人,发音很怪,可是我能听懂。乌日娜牵着黑马继续走,公子牵着白马紧跟。她上马飞奔他就纵马疾驰。她说这马这羊都是巴彦朝克图老爷家的,你不要跟着我,他们看见会不乐意的。
公子望着姑娘远去的背影就下决心把她带走。
第二天乌日娜又来朝克图家的草场上放羊,朝克图太太叫人把她请到客厅,请她跟斯琴白乙拉先生一起喝茶。老爷说,乌日娜,你交好运了,这位青年才俊是锡盟的公子,看你骑术甚好,人也机灵能干,想带你到更远的草原去,乌兰巴托,海山崴,北海道,真是造化。阿弥陀佛!
是的,乌日娜。斯琴白乙拉说。
这可不行,我得征得我阿爸和额吉的同意。乌日娜强烈反对。
太太说,好吧,她拿过一个账本,写的是蒙古文。她不认识,巴彦老爷就念给她听,这是你这些年的工钱。
乌日娜说,不,这不是真的,这些字是刚写上去的,墨迹还没干呢,我是为还债给你们放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