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先是惊讶地问我:“你在开玩笑吗?”
但在触及到我茫然的目光后,少年的表情褪去,他沉默下来,鸢色的眼睛里逐渐荡出一种似审视的漩涡。
对他来说,这或许也是一种变相的为难和捉弄也不一定。
毕竟表达高兴这种情绪的方法是一岁的小婴儿都知道的事情,更何况一个历经十几载的成年人呢?
另一方面,他大抵是万万没想到在其他工作上都能好好完成的人有一天会问出这般令人哂笑哑言的问题。
可是,太宰治并没有如我所想那般取笑我。
相反,他像是完全相信了我一样认真而沉重地看着我,某一瞬间,他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一样,瞳孔开始细微地颤动,竟在须臾间抬手抚上了我的脸。
“林凡凡。”他翕合嘴角唤我的名字。
“是,太宰先生请说。”我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面对这个聪慧的人类,因为相信他的「正确性」,所以我选择将自己放在人类身上能称得上是「缺陷」的部分向他坦白,并期盼这位聪明的人类能给予我答案。
他却不再言语,只是低头看着我,安静地看着我。
我从他的眼眸中看到了一种色彩的碰撞。
他的眼睫像黑鸟的翅膀一般扇动,微微掩住了一种从眼底漫出来的挣扎的神色。
很快,他就再次张开了嘴,好像想对我说什么。
但那对我和他来说好像都是一件很残忍的事一样,以致于他微眯瞳孔,面部的肌肉组织似在痉挛,好半天,他才发出了低沉的声音:“如果……如果我说,只要你高兴,我就会觉得高兴呢?”
就此,我的表情愈发茫然,几近空白。
——「只要你高兴,我就会觉得高兴。」
……这对我们而言,是多么残酷的一句话。
我无法感知、也无法产生「高兴」的情绪。
我想这么告诉他,太宰先生,如果你这样想的话,那你永远都无法从我这里获得快乐或得到满足……
无法逆转的因果关系,因一方的缺撼而永远无法达成。
我在这一刻意识到了这一点。
对此,我目光寂寂地看着他,选择在下一秒道:“我很高兴,太宰先生,谢谢你捡到了我的胸针。”
但是,他并没有露出高兴的神色来,反而微垂的眼睫抬起,又阖下,似乎整个人都在因此而动摇,然后,他以一种好像生气了的语气低声问我:“为什么要说谎?林凡凡。”
为什么会觉得他生气了呢?
因为他只有生气的时候才会这么轻这么轻地说话:“你明明现在就没感觉高兴,为什么要突然说自己很高兴?”
我一愣,轻轻上前一步,说:“因为……因为,我希望太宰先生可以高兴。”
就此,他连同表情上都有了几分怒色。
这在太宰治身上很少见,他是个喜怒不形于色令人捉摸不透的人,追求着死亡的这个人连唯一的、珍贵的生命都可以放弃,世界上很多东西他都可以不在意,更谈何生气。
可是,此刻,如同黏稠漆黑的情绪从少年那副纤瘦的躯壳深处汹涌溢出堵住了喉咙一般,他沉沉地看着我,发出的声音也像是风琴漏风一般,尖锐得令人窒息:“你要为了我这句话,以后也这样不断地欺骗我吗?”
我愣住了。
一时间,我竟不知该诚实地点头,还是带着欺骗性质地摇头。
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因为我对他的欺骗而生气。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之前就已经骗过他很多事了,就像我明明知道这枚胸针不是织田作之助送我的那枚一样,我选择以相信的方式欺骗他。
这在人类社会之间,是必要而灵活的相处之道。
有时候,必要的谎言才能让事情变得更加美好。
我一直以为这个太宰治是这样的意思,可是,现在,他却因为我的这个欺骗而感到生气。
以此为基础的话,这一刻,我突然好像能窥到「太宰治」这一特定的人类为什么会追求死亡的冰山一角了——
——因为太聪明了。
——太宰治这个人太聪明了。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将他的「聪明」与爱因斯坦那样的「聪明」区分开来,太宰治真正的聪明不是因为在学识上的聪明,而是针对对人类这一特定物种的聪明。
我想,如果他不知道我方才那句话是假的话,他就会因为相信我是真的高兴了而感到高兴。
可是,正因为他能轻易看穿人的内心,能聪明地判断出眼前这个人的虚伪与真实——当今这个由人类主导的世界的黑白灰在他眼中被剖析得分分明明,所以在「太宰治」的世界中,那些存在在那的虚假与黑暗,永远存在,无法抹除与忽视。
所以,对应的,他能感知到的快乐远比痛苦少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