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人生需要用一些至暗时刻来标记其戏剧性,那宋轻歌第一次遇见杨程书恰好与第二次至暗时刻交错。
那是高二开学的前一天。
宋轻歌一整个暑假没见过父亲宋志强了,她无意间偷看到妈妈的手机,才想起这件事。
妈妈给他发了很多的短信,打了更多的未接电话。
最后一条短信是昨天发的:
「我去了水仙路。我看到你了。」
于是她独自一人来到水仙路。
水仙路是与商业街东街交叉的一条冷清小路。相较于东街上一年一开张、半年一倒闭的时髦小店,水仙路上只有一些无人问津却屹立不倒的老式理发店、五金店和黑黢黢的小餐馆。
她沿着这条路来回走,没有发现任何异样。最后,她只好在交叉口的一家露天奶茶店坐着等待,从午后等到日落。
最后一丝明亮消失,夜色和雨水一起降临。
正当她踌躇而去时,三四个男人从东街走了过来。
她一眼就认出了自己的父亲宋志强。他的头发看上去很久没剪了,穿着软塌塌的黑色Polo衫,肚皮微挺。
她躲进奶茶店,背过身去佯装点单,却抬头看着上方银色的反光招牌上慢慢经过的扭曲人形,然后悄悄跟在他们身后。
他们走进了一个茶馆。
这座茶馆她下午就观察过,毫无异样,六点就打烊了。
茶馆没开灯,内里空无一人,木椅都搭在桌子上。
她放轻脚步走进去,大约只走了十来步就到了头。最左边有一片珠帘,后面是楼梯。她掀开珠帘,攥在手心,慢慢往下放,确保它不发出声音。
脚刚踏上去,木质楼梯便发出“吱呀”声。
她屏住呼吸,一步一步往上走。愈往上,楼上的声音愈清晰。
噼里啪啦的碰撞声和含着痰的咳嗽声愈来愈响。
“三带一!”
“要不起,过。”
“六饼!”
一道灰蒙蒙的蚊帘隔开房间,阴冷的白炽灯下烟熏火燎。呛人的烟味飘出来,她忍住想要咳嗽的冲动,一只手撑着掉了皮的灰暗墙壁,朝里望。
室内放了至少五六个麻将桌。一群中年男人围坐在一起,打扑克和打麻将的都有。一些人□□着上半身。
每个人的面前都放着一叠粉红色的纸钞,有些还放着茶水和西瓜果盘。
一只苍蝇从蚊帘的间隙中飞了进去。
“老宋这几天手气好啊,今儿准备赢多少?”一个大黄牙咬着烟问。
宋志强的侧脸从攒动的人头中露了出来,他坐在最靠里的麻将桌旁。
他叼着烟,笑得乐不可支,朝后一仰,抓起面前的一沓纸钞,快速搓动。
“轰”。
自动洗麻将的声音骤然响起,淹没了他的回答。
那张贴着绿色绒布的桌子将麻将轰轰隆隆吞进它漆黑的胃里,旋转、搅拌、打乱,再像垃圾一样呕吐出来,随机组合,整齐排列。
几只土黄色的手伸出来搓乱麻将。
她没有再往上,站在倒数第二级台阶上,仰望着她的父亲。
宋志强数完钱,得意地放在桌上。他拿出嘴里湿润的烟,吐出一口浊雾,再次隐藏在一块块肥腻疲老的肉块背后,像是一只蟾蜍隐在一群蟾蜍之中。
后背的脊椎骨像突然融化了一样,宋轻歌失去支撑快要摔倒的时候,一个尖利如喙的声音顶住了她的后背。
“哎呦喂!吓死老娘了!小姑娘你谁啊?大半夜站在这不回家?”
她猛一回头,一个穿着艳粉色裙子的卷发女人捂着胸口。
她又警觉地朝门内看去,靠门的几个中年男人已经扭过头。
宋志强的脸正缓缓扭过来。
她一把推开那女人跑下楼。
她在楼梯拐角处扭了一下脚,拽住楼梯把手稳住身体,头也不回地往外冲出去。
雨变大了,一排排往下坠。
身后好像有人在喊她,她跌跌撞撞,越走越快,最后直接奔跑起来。
她跑出东街,迷茫了一瞬,朝出租屋奔去。
她不顾一切地向前跑。
眼前的世界被高密度的雨水瓜分得支离破碎,只有模糊的红绿色灯光在摇摇晃晃。
她一直跑,一直跑。
直到尖厉的鸣笛声刺破这一切。
一辆黑色的车倍速放大到眼前。
轮胎与地面尖锐刮擦。
白色的车灯照得人睁不开眼,一堵黑色光滑的墙即将冰凉地挤压她的脸。
“宋轻歌!”
有人大喊她的名字,猛地握住她的手臂,将她一把拽回人行道。
她撞在那个人怀里,奔跑的惯性让两个人都踉跄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