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太阳只于远处的山巅留有一寸微光时,袁朗终于停了下来。
周南放下工具箱,叉着腰喘息,眼睛却紧紧凝着袁朗在微弱暮光中的剪影。
在她眼里,袁朗已经不可自拔地陷落了这个残留的黄昏。
此时,伴着山野的清风,苍然暮色悄然袭来。
而袁朗望着天幕上残留着的属于太阳的繁复颜色,想起了他和南方守过的最后一次夕阳。
那是千禧年后,一个平常的春日。
平常到袁朗努力回忆那天的细节,他也只能隐约想起那天似乎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天高云淡,还伴着徐徐清风。
春光无限好,可他并不在意。
那时,他心里念得仍然是金灿灿的荣光,属于他自己的荣光。
除此之外,他仅记得那天南方换了包新烟,但那包烟也不知道是南方在哪里找来的劣质烟,而他一边嫌弃一边贪婪地从烟雾里汲取几分快意。
然后,他们依惯例一起守日落西山。
如果岁月能重来,袁朗一定会把投向遥远的荣耀的目光落回到那天的山野,落回到挚友的身上。
因为,那是他们人生中的最后一面。
南方是突然消失的,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甚至学校的教官们也不清楚。
而那包新烟,南方托人转交给他。
当时,袁朗并没有多在意。
这所学校就是这样,每天都有人被抽走去完成某些秘密任务,然后某天又偷偷地回来。
不过,那仅限于五年制的学生,对于他这样的短期生而言,只能看着。
那时,无知的他还很羡慕来着。
但在南方离开后,他陷入了某种不知名的焦虑,以致于那包烟连一周都没撑过,而包装盒自然是被他剪碎埋入了某个角落里,生出一层霉菌,变质变色,慢慢腐烂掉,最后载着他们的岁月化为一把尘土,消失得无影无踪。
其实,在南方离开后,袁朗依旧守黄昏,守落日,但心境却总不复从前。
彼时距离他得知真相尚有一年,可他已经敏锐地发觉了隐藏在平常之后的洪流。
而现在,那缕落日余晖恰似熊熊烈火正焚烧着袁朗心上那方厚厚的尘土,它撕裂了寂静,将深藏在心底的往昔挖掘出来,摊开在高悬的明月之下。
余晖消失时,他心上的那团火也骤然熄灭。
袁朗自嘲地笑了下,随即转身看向周南。
他说:“山里的黄昏,容易让人想起旧事,是不是?”
周南知道袁朗不需要安慰,所以她抬头望向那弯新出的月亮,似是而非地应了句:“东升的月亮也容易让人念起故人。”
然则这话一出口,周南便后悔了。
于是,周南立即转换话题,她问袁朗:“您说的带我见识的漂亮东西,是什么啊?”
笨拙而生硬,一点语言技巧也没有。
袁朗望着周南那双心虚却温润的眼睛,心情终于轻松了几分,他开口调侃周南,“你转移话题的节奏挺快啊。”
周南讪讪,她抬手扭了下帽舌,同时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
她现在这样,是与训练时那种表面温顺,内里始终在反抗,从而呈现出来的平和假象完全不同的生气。
善良裹挟着担忧,表现出一种无所适从。
听闻,尴尬的人总会让自己忙起来。
袁朗看周南始终摆弄着她的帽子,终是嗤嗤地笑了声。
“走了。”
袁朗拎起工具箱在前头带路,末了,他又对周南说了声谢谢。
周南凝着夜色中的人影,轻轻回了句不客气。
而在最后的天光消失前,他们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那是掩在重重叠叠的林木后的一块平地。
周南抬头看了眼。
黑夜中的高树似乎落下了一声又一声的叹息,吹散了白日的喧嚣,重新酝酿着一层又一层的寂静。
这时,袁朗打亮了手电,他问周南:“做过灯诱吗?”
闻言,周南眼睛一亮,她点点头,“有过两次体验。”
说着,周南拎着工具箱蹲到袁朗身畔,很是积极的帮忙。
袁朗没忍住笑了下,故意问:“只两次吗?”
周南颓然道:“我开始喜欢昆虫的时间太晚,中学又正是学业繁重的时候,没怎么野采,仅有的两次灯诱还是邻居姐姐看我可怜,特地带我做的。”
“邻居姐姐人挺好,”袁朗真切地赞叹了句,忽而说,“我们大队也挺好的。”
周南抬眸看了袁朗一眼,这才后知后觉的问他:“大队同意我们这么做吗?”
毕竟汞灯的亮度不低。
袁朗似不经意地说:“同意,就去年,我们就做了七八回灯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