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深的墨色里,汞灯正散着刺眼的光晕,好似一颗落入深林的夜明珠。
而随着时间的流逝,被这颗珠子吸引来的昆虫越来越多,白布上也渐渐落满各样的虫子。
周南望着那些不可捉摸的属于生命的魅力,心痒难耐,但袁朗一直不点头,她也不敢妄动。
寂然良久后,周南终于忍不住,她偏头看向袁朗,试探着喊了声:“报告。”
袁朗清楚地看到闪烁在周南眼中的炽热,嘴角情不自禁地带着点笑意,但这点笑意浅淡,转瞬便没入了夜色之中。
他看向周南,说:“现在是自由时间,你可以自由讲话,不用打报告。”
光线的温热悠悠飘来,周南摊开手,感受着落在掌心的温度,斟酌道:“您要带我见识的漂亮东西是这些昆虫吗?”
“你觉得呢?”
袁朗没有正面回答,反将这个问题抛还给了周南。
周南沉吟半晌,诚实地回答他:“我不确定,但我觉得应该是。”
阵阵微风从四野吹来远处山野的清凉,而昆虫们拥光而来,不知不觉中周遭已充满喧嚣的来自振翅的嗡嗡声。
“理由。”
袁朗的音色中带着一丝懒散,又夹杂着几分笑意。
周南觑了他一眼,答道:“如果,我是说如果,要我去劝一个人,我多半会从对方的爱好入手。”
袁朗怔了一瞬,旋即一笑,“那么,我们边看边谈?”
周南抬头望向白布,“我都行。”
袁朗:“你总喜欢给我模棱两可的答案。”
“有吗?”
然后,周南凝眉回忆,仔细的在往事中翻找痕迹。
再然后,周南在积累的千万条的事件中构建出了一个脉络,一个关于她自己的脉络。
她的确习惯给出模糊的答案,而究其根本大概是她害怕自己的想法与他人的愿望相悖。
其实,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本就是在矛盾与冲突中不断磨合,以此达到和谐。
可两方所愿产生冲突时,势必有一方要妥协,而周南习惯成为妥协的一方。
妥协,无止境的妥协。
这实是一件很委屈的事,而最好的解决办法是把委屈说出来,再重新协商更改方案,但显然,周南没有拥有令对方更改方案的底气,可她又不希望将自己软弱的一面暴露给自己以外的人,所以她才偏好用模糊的答案来掩饰真正的想法。
只有这样才显得自己并不在意最后的结果,也只有这样才能在事情走向不符合自己的期盼时依旧维持平和。
而再往深处挖掘,周南想大概是青春少年时她永远困囿于长者的想法,无论那些想法合理与否,她都不能忤逆,不能出格,只能乖乖地在他们给出的框架里长大,她仅有的反抗是回应模糊的答案。
不应好,是她觉得不好,但屈于长者的淫威,她只得不咸不淡地应了声都行。
这般想着,周南转眸看向袁朗。
她见过的原原本本的袁朗,仅有两次。
一次是在一年多前的演习,一次是在现在。
但两次相加的时候也不够二十四小时,她很难判断他的界限在哪。
微风吹散光线的温热,袁朗揉了揉面颊,拂去那股闷热,似随意一问:“你知道你和吴哲最大的区别是什么吗?”
听到吴哲的名字,周南望向袁朗的目光中带了几分审慎,但见袁朗坦然,她松了口气,静默片刻后,答道:“性别?”
“在这儿,只有体检和洗浴时分男女。”
说话时,袁朗站了起来,招呼周南往灯下的白布走。
周南跟上袁朗,她压抑心底的雀跃,凝着白布上的一只独角仙,分神应话,“身高?学历?”
尽管事先预料到周南在面对昆虫时可能无法全心地回应他,但这些显然放弃思考,随口道出的答案,仍是让袁朗有几分无奈,又有几分庆幸。
袁朗与周南此时与灯源不过半臂的距离,不少蛾子或飞虫落在了两人的身上,甚至绕着两人盘旋。
而袁朗伸出手指,慢慢引着面前的一只浅绿色的、约有半张手掌大小的飞蛾爬到他手臂上,同时轻声地对周南说:“是思考的目的不同。”
袁朗垂眸观察手臂上绿蛾的花色,仔细辨认着它的种类,一面继续说:“吴哲思考是为怀疑,你却是为宽恕。”
“宽恕?”
周南惊异袁朗的评价,转首看向他。
袁朗点点头,又重复了一遍宽恕,而后他把手臂往周南面前送了送,“这是天蚕蛾吧?”
周南低头看去,有些惊喜:“没错,是短尾天蚕蛾。”
“很少见这么漂亮的蛾子,”袁朗抬眸望向周南,再说出的话却有几分语重心长,“周南,我希望,你不仅可以宽恕他人,也可以宽恕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