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地方被人动过——
方檀有一瞬间的惊愕,但来不及细想,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用手刨开这厚实的土层。
此刻,雨仍在下。
天仿佛是裂开了一个大窟窿,无穷无尽的水自窟窿中涌出,宛如泄洪。
天色晦暗、大雨滂沱,云朵的颜色浓地像是被墨水染过一般,这一刻,连光线都好像被吞没。
方檀跪在坟前。
因疏于打理,这里成了一处杂草丛生的地界。
脚下是茂盛的牛筋草,一丛丛、一簇簇,可见其叶片细长、秆叶强韧。
不远处的土地上则是零星长着几株苍耳,叶片宽厚、呈三角状,边缘参差不齐,似锯齿,仿佛一不小心就会割伤人的手指。
草丛中偶尔还冒出一两根稗草,茎干纤细、亭亭而立,稀疏的穗子在顶端招摇,无风自动。
雨水打湿了最上头的一层浮土。
细小的颗粒物沉在泥浆中,顺着崎岖的山石,一路滚滚而下。
方檀似乎忘记了疼痛,只是机械地抬手,用最原始的方式挖掘着。
不多时,细小的泥粒便深深地嵌进了他的指甲缝中,直把皮肉同指甲盖相连的那一条极窄极细的缝线染得黝黑。
他本可以用一种更为便捷的方式来挖掘。
比如,去找一把铲子、铁锹之类,或者干脆一掌轰开面前的土坑。
但前者他不愿,后者,他害怕力道拿捏不准确,损坏了底下的棺椁。
方檀隐约意识到,可能真的有人动了下面的棺木,但从情感上,他还是不愿意相信。
所以他迫切希望找到一个答案,一个疼痛的、经由他“亲手”挖掘而出的答案。
*
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锈红色的湿土中终于露出棺椁一角。
因年代久远、木头腐蚀,所以棺木最外面一层薄薄的、泛着光泽感的酱色油漆早已剥落,只露出其中瓦灰色的木质芯体。
见此,方檀松了一口气,然后颤抖着,将手指轻地轻搭了上去。
鲜血自他指尖渗出,浸润着木头,划拉出一道凄厉的红痕。
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一般,只是专注地抚挲着柳木上生出的细微裂纹。
这实在不是一具值钱的棺材。
方煜的身后事办得潦草。
一口薄棺、半截断木,墓碑上的寥寥几笔仿佛便定了他的生平。
如此简单的操办与他的身份极不相称。
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陆雪燃来得匆忙,加之为了照顾方煜的儿子,她走得也匆忙。
想到此处,方檀的目光上移——
他用手指抚挲着棺椁一角,稍一比划,约莫估算出了一个安全距离。
随后,待后退一步站定,他凝神屏息,化气劲于双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前方径直打出一掌。
真气荡起他的衣摆,掌势之凌厉,连四周连绵不绝的细雨都为之一停。
只听“轰”的一声巨响,那压在棺椁上的重逾千斤的密实沙土便被齐齐炸开,露出其下掩埋的两具完整棺木。
寒风料峭,浮云载雨。
雨势已然减小,但方檀瞧着却很是狼狈。细碎的长发黏腻地贴在脸颊两侧,衬得他面色苍白,双手则是血迹斑斑,连衣服也不同程度地沾染上了尘埃。
面对着那以柳木打造、长约七尺三寸的两口薄棺。
他罕见地迟疑了。
这一刻,方檀只觉得自己的心在剧烈地跳动着,他从未有过这样鲜明的感觉,眼前的一切,这风、这雨,还有手上密密麻麻、火烧火燎似潮水一般袭来的疼痛感都在告诉他——
是真的。
答案近在咫尺。
要打开吗?
方檀喘息着,这份喘息声在四下无人的旷野是那样清晰。
最终,他轻轻呼出一口白气,明明是六七月的天,但在这场大雨中,他却感受到了彻骨的寒冷。
*
那棺木没有设计什么机关,样式也寻常。
所以,只稍推开一条小缝,从外往里头一看,便知虚实。
方檀选择开棺。
然而他只看了一眼,就垂下手来。
没有人知道那一刻,方檀在想什么。
又或者,他什么都没想,只是怔怔地望着那两口空棺。
有人偷走了方煜和琳琅的尸骨。
这个人会是谁呢?
答案呼之欲出。
蝴蝶谷坐落于群山之中,踪迹难寻。
寻常的山野村夫不会来此,就算来,也做不出掘人坟墓的恶事。
这个世上,能够做出这样事的人,只有一个人,一个早就知道方煜在这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