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池挑水。
咸池边上芦苇披岸,菱荷覆水,青松翠竹,景致优美。
前朝时,洛阳士子雅好清谈,每至休沐日,就会约上三五好友至宝光寺游览,于咸池赋诗饮酒。
只是胡人尚武,不尚风雅,前朝亡国后,这咸池便不闻雅音,如今不过是供人取水涤洗之用。
阳光正盛,微风动林。
静林深处,小女郎独自穿过竹林小道,提着水桶来到池边,恍惚看到流水边的石头上,坐着一道白色身影。
崔之锦眸光动了动。
陆怿一身雪白的宽敞僧袍,坐在一片斑驳的光影中,竹叶纷纷落在他的身上,姿态从容,落落穆穆。
他手执刻刀,不时探手入水清洗着什么。
崔之锦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看他雕琢着手中的玉石,以一种人畜无害的语气,轻轻问候了句。
“公子,你在做什么?”
这句简单的问候,崔之锦却故意对他说了句蹩脚的胡语。
前朝以河洛话为官话,衣冠南渡后,江左皇室依旧以河洛话为中原雅音。
崔之锦自幼长于南朝,既能说一口流利的吴侬软语,也会说一口标准的河洛官话,前世又死于魏宫,故而也会说一些胡语。
魏国权贵交流本是以胡语为主,献明帝登基后,推行胡汉一家,鼓励胡汉通婚,故而将河洛话也列为官话。
陆怿自幼便是同时接受胡汉两种文化教育,崔之锦知道他会说河洛话,但还是故意对他说了胡语。
不出所料,这句胡语,果然引起了陆怿的注意,他手上的动作微微停滞,浅棕色的眸子看向她。
水岸边,小女郎梳着双螺髻,上襦下裙,长袖轻挽,露出一截雪白的腕子,左手提着一个木桶,右手端着一个竹编的筐,微风吹动她的裙摆,腰间的绦带随风扬起。
“你是汉女?”
陆怿对她说的,是一口标准的河洛正音。
崔之锦笑容微微僵住。
胡人披发左衽,窄袖紧身,汉人束发挽髻,褒衣博带。
是,她是汉女。
遂换了一口流利的河洛话道:“我们是刚从南边儿回来的。”
陆怿若有所思,收回视线,继续雕琢着手中的玉。
崔之锦静静站着,看他琢玉,一条栩栩如生的玉锦鲤在他掌心翻动着。
陆氏是以战功起家的勋臣,陆怿天资卓越,十余岁便随父征战沙场,一杆红缨银枪在他手中耍的出神入化。
不过她入宫的时候,陆怿已因故弃武从文,那双曾经挽弓用枪的手,后来竟只拿的起刻刀了。
前世,她在皇帝寝宫当差时,记得殿中鱼缸底,铺满了陆怿亲手雕琢,送给皇帝的小玩意儿。
崔之锦轻挪脚步,靠近水岸,试探着询问陆怿,“公子,我可以在这里洗豆子吗?”
小女郎声音甜润细软,听着怯生生的。
陆怿抬眼看了看她,少女面上微红,嫣唇紧抿,一双水盈盈的美眸,正拘谨地看着自己。
二人之间明明隔着一段距离,互不影响,可陆怿还是往一侧微微挪了挪身子。
崔之锦展颜一笑,卷起裙摆蹲在水边,一只手将竹筐放入流水中冲洗,一只手灵巧的翻动着筐里的豆子。
陆怿停下了手上的动作,默默看她淘洗豆子,没有再往水中清洗自己的玉。
崔之锦边洗豆子,边随手抹了抹头上的汗,她见陆怿不再琢玉,便对他道:“公子,你可以继续做你的事,我们互不影响的。”
陆怿不为所动。
崔之锦抿抿唇,识趣地闭上了嘴。
空气沉默的只能听见流水淌过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竹林中突然惊飞了一群鸟,少女的目光被引向林中,看着群鸟直飞碧空,视线缓缓从天空转移到一旁的陆怿身上。
崔之锦看着他面无表情的脸,又换上了笑脸道:“公子,我们初来乍到,借住在此,打扰了你的清修,心中过意不去,你喜欢吃豆花吗?我做好后,可以给你送一些。”
小女郎年少烂漫,语气天真无邪,百姓家新搬来的住户,跟邻居间互送食物,似乎是很寻常的事情,可是——
“我不喜欢。”
陆怿冷冷拒绝了她。
崔之锦笑意一滞,微微窘迫地低下了头,继续淘洗着筐里的豆子。
之后,没有再跟陆怿说一句话。
洗完豆子后,崔之锦提起装满水的桶,一言不发的离去了。
陆怿看了看小女郎双手提桶,磕磕绊绊离去的背影,低头,继续雕琢手中的玉。
若无其事。
走出不远后,崔之锦停下了脚步。
在一片竹林掩映中,她冷冷看着水边那道白色身影,脸上不见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