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鱼肚白,天色未明还沉时候,耸峙在天地之间的大金宫城便为一道道高墙割断,留下一道道灰黑森冷的墙影。
一路过宫门、前朝,行得一柱香的时间才到乾德殿前,便有高殿深堂,宏梁巨柱,左右回廊,交织如迷。这既是皇帝寝殿,在日间有多少分巍峨雄壮,它如今在这半明半暗中忽也就有多少分晦涩如谜。
完颜康自已无数次出入这华梁高挑,华栋独辟,惟此番,心情却是殊异!这一抬头,便见高檐巨顶下、黄瓦白石间跪着一人,但这人他若不知他是谁,便也定不会入得心去!
因为皇权之下,这里绝不缺跪的人,更甚至,一人在上,整个大金国跪的都是同一个人。
完颜康自然也已跪过这个人无数次,他却是第一次看见自己的父亲长跪在前,俯身低首在那高檐贵栋之下!
外宫外院,四周守卫,各墙,各望楼执守依旧如攒,内殿之中宫婢宦人也是从昨,乾德殿前偌大一整片空阔中,那一道身形单薄,便是泯于众人的,同是这宫阙寻常日子、寻常不起眼的一笔,有或无都没几分重要,有或者无也本是相同的。
但这于完颜康却自然绝不相同!——完颜康只劈面见得这一幕,他猛四肢已是冰凉,面容也已僵住。
他此刻全身滋生出的那种滋味便绝不同他从前十六年中所有的,便浑似一番天旋地转,混沌重开。
然那重开之后的真相,自然又是他绝不喜欢的,那便是自古伴君如伴虎,哪怕他的皇爷爷昔日对他看上去多么慈祥可爱,可既有完颜宗熙在前,他父子二人又为何便不会是最后同遭舍弃之人?
六王爷听得身周异样,回首一望,虽有心头欣慰,到底面上惨意也难顷刻掩去,但他更已睹见完颜康此刻面上游离表情,然完颜康有此表情,他却又全数明白,甚至是那种真正的明白。
他知道,早一日、晚一日,他的这个儿子必然也会知道有个道理。
那便是,宗熙和四王府从来不是他父子二人的真正对手,他们历来的对手只有一个,由始至终都只有一个。
因为君臣君臣,先君后臣,第三才是父子情义。
只是这个残酷而苍凉的现实,他却并不想要儿子这么早去认识!
但完颜康后刻一步一步迈下宫阶,登上赤樨,到底强忍悲痛还走到乾德殿前,在六王爷背后躬身同跪了下去……也惟这一回的跪拜,骨头和金砖的相触,声响铿然异常。
六王爷瞧得他整个人忽全数异样,一时面上也只剩下苍凉,柔声劝道:“蒙古此事,的确是父王责无旁贷,你皇爷爷若要怪,父王难辞其咎!”
完颜康目色一哀,一段神思仍在别游,喃喃低道:“所以无忧之事,本是少康处置不当,父王却也要自揽在身。”
六王爷便道:“二人是责,一人也是责,眼前之事,只得让你皇爷爷先消了这口气才行!”
完颜康只听得心神俱碎:“札木合不堪大任,只因其在草原之能不抵其声望,父王人在中都,纵有三头六臂,又如何能事事替他人预先筹谋!如今枉将他人之错,强按于一人身上,于父王自是不公,于大金朝廷,更是不该!” 他口中虽有不平,心境哀凉之下,这些不平却也只是本能吐出,当中竟已没有多少委屈和不甘!
只因一人之感情若付出曾有多深,则一时所承之失望、痛苦便也更加深裂!
六王爷目光徐徐掠过儿子面庞,这般的年轻人,他们既有一段似火燃烧着的青春,他们的热情和无惧,便同样是一柄柄双刃剑:“少康遇事已有自己独到见解,这本是好事,只是在这件事中,你本还有一处不明!”
完颜康这时侧首望向自己的父亲,他目中若原先还有无辜,此刻便已涌起更多的迷惑和不解。
六王爷既要开口,然他一届文臣,一个时辰久跪,身体到底难支,面色便是生白,完颜康目中猛流出内疚,抬手扶住六王爷腰间,好让他倚靠自己些,六王爷微避,到底没有最后拒绝,借势将身子分重于他时忽于耳畔低道:“少康,若只为取悦你皇爷爷,蒙古之事,自是父王做得不智!”
完颜康眼神微乱,沉默有时本也是一种表态,但他自然绝不能出口指责自己的父亲。
六王爷道:“只因功成,自是我六王府的荣耀,但倘若垂败,必也有眼前困境,我六王府又合该承本是一国所承之责。”
完颜康便已更不敢说。
六王爷却将他表情盯得历历分清:“在你看来,如今眼前便有你皇爷爷一口气要消,六王府这一件事要化解,但少康,蒙古之事却并不只你皇爷爷的一口气,而是更大一摊国事,若谋,关系我六王府的存亡!若不谋,却是一国之存亡!试问国若不存,一府又何来存亡之地!”
完颜康猛心头巨震,惊骇望住父亲。
六王爷自知晓他会有这种目光,人微微失神失笑:“我大金以武力定国百年,四方咸不敢不服,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更如今这数十年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