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们真的完全没有选择过吗?”她像他们那样大时,都已经在桑海待了许多年,什么不是自己作主?那些孩子也同样成长于动荡,而动荡之世不允许天真的存在。
“你觉得呢?”
“只要了解了律法,便应能判断是非。”
“烛幽可记得李斯的‘厕鼠之论’?一个人的眼界和见地都难以跳脱他生存的环境,虽然这些东西会随着阅历的增加有所改变,可孩子却难以做到。就像当年我希望你能多出走走看看,不要困在桑海,这是同样的道理。”
荀子说得没错,但她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结下去:“退一步说,这怎么能成为夫子知法犯法藏匿叛逆的理由呢?那些叛逆明知道自己的行为会牵连无辜,就不应该走上这条路。既然做了,就应当受到惩罚。”
“无辜孩童也应当作为惩罚之一吗?”
“夫子,我不存私心,也不想置他们于死地,这一切的决断方并不在我,而在法。”
荀子笑着摇了摇头:“真正的法,应当次于天道天理,而我们的陛下却是凌驾于秦法之上,每每颁布王命尽数转化为律。这些事情到底存了他多少的私心,你从未想过吗?”
“我觉得他做得没错。‘才行反时者死无赦’,这也是夫子您自己说过的。”
“难道那些百姓就活该被沉重的律法和劳役压得喘不过气,为了始皇帝修宫殿、驰道、直道、长城、通渠、陵墓而劳作到死,难道就该任由他的压榨隐忍不发,由他闭目塞口吗?”大殿的门“吱呀”一声打开,张良站在阴影里,语调是他惯来的绵软温柔,话却掷地有声,“秦军吞并六国,毁了多少人的家园?对他来说,他是完成了百年大业,然而对百姓来说,不过是头上换了一头吸血虫——这难道是因为他们活该吗?”
“秦律并未大改,秦国人可以做到,山东六国之人为何做不到?你觉得法律严格,难道不是礼崩乐坏百年,大家的道德也都跟崩坏?难道苦便可以去偷他人牛羊?苦便应伸手等来救济?苦便能以此作为理由放纵自我?布帛寻常,庸人不释,铄金百镒,盗跖不搏。难道大家不知道黄金比布帛更加值钱吗?如果拿了绸布与拿了黄金施以同样的刑罚,难道还会有人拿绸布?儒家兴教化,法家兴规束,人性本恶,何况放纵昔年?韩非曾言,慈母有败子,而严家无格虏,目下来讲,深督轻罪使民不敢犯才是最快的规束众人、还得一片海清河堰的通途。”烛幽很难得说了这样长一番话,大家都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何况秦律虽严却公,虽苛但正。”
“难道因为它公正,便能否认它的严苛吗?摘了一枚桑叶便要徭役三月,若有人看到不检举,也要同样受罚,郗姑娘觉得合理?不慎损坏或者丢失了官器,难道不是赔偿就好?但这也要通通入狱,若郗姑娘犯了错,会觉得甘心?就算能保证自己不犯法,可连坐呢?一百个人里,就算只有十个人犯了法,但每个人却都要受罚十次,这样公平吗?难道良所说的这一切都是能通过‘小心’、‘守法’来规避的吗?百姓生活被管得面面俱到,虽然事事有法可依,但这样也会使他们束手束脚,手足无措,生怕犯了法。”
烛幽虽然看过部分的法条,但没有想到会严格到这种地步,一时沉默。张良见状,继续道:“山河支离至六合一统,各国备战、征战多伤民力可想而知,然而统一之后始皇帝却完全不给百姓喘息,频繁征发大型工程,且不说多少人因为服徭役路远耽误时间而被重罚,便说重役累死了多少人……同时帝国大肆清剿各方势力,其中有多少无辜的人平白送命,你又何尝见过?”
“各地赋税劳役都减了三年,修筑驰道、直道都是为了更好地联络四方管理国家,通渠是为了农牧,长城是为了抵御匈奴,都是利百年的大计……何况秦人当年难道不也是一面抵御外侮,一面对内征战?以一国之力尚能做到,集七国之力反而不能?”
“征战是会死人的,战时与闲时何能一概而论?秦为虎狼之师,军功爵制让秦军都以取敌首为要,俘虏甚少,连年征战后六国青壮年劳力损失大半的情形下还不休养民力,这个国家到底会走向何方?师叔有言: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此之谓也。故君人者,欲安,则莫若平政爱民矣。郗姑娘师从师叔,想必也很清楚。”
“可你们这样反叛反而加剧内耗,死的人更多。这些为政之失都是可以修正的……”
“郗姑娘便告诉良,良这些话要如何上达天听?始皇帝的身边是谁?是怎样的人?扶苏公子素有贤名,然而他的话我们的陛下听过吗?想改过吗?”
烛幽也是诚实,说话间目光逐渐从张良身上转向伏念:“我从不参政,我不知道。想改变的方法一定会有,但不能否定墨家叛逆,而你伙同墨家藏匿叛逆的事实。谋反是重罪,你这样会连累小圣贤庄、连累夫子。我是看在韩非的份上才会出现在这里,你们可以说服我,但李斯和罗网来者不善,你们也知道。”总而言之,以秦国治下的各种执行力,很难保证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