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希望她不要留下遗憾,可她也是希望他不要在青史中留下骂名啊。何况,多少人告诉她,真正为一个人好不是她这样的,可究竟是何模样也从未有人向她示范。她蹒跚地朝着他们所希望的方向努力,嬴政却又举重若轻地将一切扳回了原先的轨道,这令她既迷茫又如释重负。她是否太胆小?太害怕改变?太容易随波逐流?烛幽怀着这些思虑,终于来到了小圣贤庄门口,见到的却是严阵以待的伏念和儒家众弟子。
伏念脸上愈见沧桑,可能是因为他年轻时便因严肃而显老,这时反倒让人觉得他比实际年龄要年轻。见到她,他眉心的褶皱更深了,语气也是又紧绷又干巴:“郗姑娘。”
他们是在这里等谁呢?烛幽停下脚步,将缰绳交给了步光:“夫子呢?”
“师叔在半竹园休养。”伏念见她想继续往里走,忽然抬起手中的太阿,“郗姑娘!”
烛幽的指尖轻轻地按住了剑鞘,她看向伏念:“让我见夫子。”
“你想来见师叔?”
“我在咸阳接到了夫子病重的奏报。”
伏念似乎松了口气:“姑娘进去吧,不过只能你一人进。”
“嗯。”烛幽原本也没打算带步光进去,应声之后急步迈进大门,而伏念和众位弟子仍如临大敌般齐齐守在山门前。
算起来距离上次来小圣贤庄又是多少年过去,可烛幽其实并不觉得过了有多久,然而细细算时,忽又觉中间岁月如隔千山万水,俱不可追。小童开门引她进屋去,里头漫着一股沉重又滞浊的药味,像当初她在湘夫人那里闻到的味道,又像星魂离开之时她所感受到的——枯朽,粘稠,让人从心底里害怕。
“烛幽?”垂帘之内,荀子有气无力的声音幽幽传来,将这其间死水般的朽意划出一圈涟漪。
烛幽在帘外拜伏:“是我,夫子。”
荀子咳嗽了两声,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后,他披着衣服从里间走了出来,枯朽的双手将烛幽虚扶起来:“不错,到得正是时候。”
烛幽反手扶住了他:“夫子……”
荀子笑:“到现在,你都还不肯叫我一声‘老师’?”
烛幽垂下眼:“本是烛幽不配。”
荀子也不勉强,借着她的手缓缓地往外走去,烛幽忍不住道:“夫子,别去外间了吧,有风。”
“倒也不是什么吹不得风的大病,何况老夫已经躺着多时,多少想走走。”
烛幽看向了小童,小童说:“师姐便带着夫子在屋里转转吧,我去开窗。”
荀子不满道:“老夫又不是风吹就倒了,还不能去院子里走走了?”
荀子德高望重,小圣贤庄里还没人敢违逆了他,烛幽便扶着老人慢慢地走出了屋。荀子指着外间的竹林:“两年前院子里的竹子生了花,转眼便枯朽了,伏念着人重新栽了些,倒长得快,你还没注意都换了新竹了吧?”
烛幽仰头看向这一片葱郁的茂竹,摇摇头。
“春天时学生们还从这儿挖了不少笋走,可惜你不在,我记着你很喜欢春笋。”荀子温和地同她唠着些家长里短的琐事,不过烛幽向来不擅长这些,只是附和道:“嗯,挺喜欢的。”
“他们还送来了些,不过老夫早就吃不得这些硬东西咯。”
“人老了之后就吃不得这些了吗?”她记得楚南公一把年纪还在嚼豌豆来着?
荀子仿佛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南公倒是个例外。他还好吗?”
烛幽想了想,这几年都没怎么听说过他的消息——对阴阳家的人来说,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大约还不错。”
“你呀……还是老样子。”荀子笑着摇了摇头。
“夫子……老师是在怪我仍不通人情?”
“随心自在,从心所欲便好,老夫不在意那些虚的。这些年过得好吗?”
烛幽点点头:“嗯。”然后又觉得只这么一个字不太好,便又补充,“我在宫里过得很好。”
荀子笑:“你这性子,按理说在哪儿都能过得不错。”
“……老师不怪我么?”
“怪你什么?”
“颜路说,我不曾为天下苍生做些什么,书都白念了。我只为别人而活,更是平白待在小圣贤庄。”
荀子缓缓地拍了拍她的手:“天下苍生……呵,他们有何资格将天下苍生压在你的头上?”
烛幽说出了藏在心里许久的话:“颜路想要我救人,可我觉得他们做得不对……他们总觉得君上错了,可我一路看来,落得现在的结果全是他们咎由自取。”
荀子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是非又有谁能说得清?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世间林林总总并非非黑即白。站在什么位置,便会不由自主地说出维护那个位置利益的话,不过只是人性。”
烛幽犹豫了一下,还是问:“若是老师,会做出怎样的选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