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叫做叶九的太监上前来,跪在天熹帝面前,细细检查了那几根散魄针,他跪在侧面,细细检查了一番,忽然看似无意地抬起眼睛来,看了萧邈一眼。
他右眼的瞳仁处,俨然有一点金斑。
萧邈抿紧了唇,叫做叶九的太监挑衅地勾了勾唇角,抬起头来,回天熹帝道:“回主子爷的话,这正是散魄针。”
天熹帝的眼中顿时神色一亮,他本来还要再问,觉察到萧邈的眼神,咳了两声,道:“你先下去等着吧。”
萧邈依言,出了屏风,却没在偏殿中等,而是站在廊下,外面似乎要下雪了,晚间忽然起了风,偏殿外有小太监来来往往。李福子出来在偏殿中不见他,找到了廊下来。
“外面风大,殿下小心着凉。”他向来对其他皇子也时常示好,可惜没人会忘记他是东宫一派的。
萧邈没接话,只是淡淡道:“我做错了一件事。”
“什么事?”
萧邈没说话,而是望向夜色中的宫门,过了半刻,只见一团光穿过空荡荡的广场,前面提着灯笼的是个站着一个穿着玄衣的官员,穿的是圆领官袍,绣的似乎是三品文官的孔雀,金绣葳蕤,映着雪光,好不艳丽。他身后跟着一个瑟瑟发抖的小太监,他的手脚都粗糙,一看就是粗使太监,却穿上了一身簇新的锦袍,显然是刚换上的,衣缝都没服帖,是为了“面圣”好看。
那官员垂眉敛目,经过萧邈身侧也没抬头,反而是李福子叫道:“方大人,你终于来了。”
当年林家的反诗案发之后,牵连到江东四姓,王谢林方中,方其慎是一时大儒,正在宫中教习众位皇子,尤其看重萧邈,天熹帝迁怒于他,把他一贬再贬,过了两年,更是直接逐出宫去,方其慎最终病死异乡。过了几年,京中秋试,选上来许多才子,殿试时,有个叫方子溪的,主考官极为推崇,对答了两句,天熹帝问他父母,他竟然报出是方其慎独子,天熹帝冷冷笑道:“果然父子一心。”
方子溪殿试受辱,状元榜眼探花自然是不必想了,连个进士也没了,直接被打发到诏狱去做了个刑名,几年过去,只听说诏狱有个厉害的刑官,人称方阎王。
事实上,方子溪和萧邈以及林舜三人,可以称得上嫡亲的师兄弟,方其慎毕生所传也只在他们三人身上,但两人见了并不打招呼,李福子也叹了口气,引着方子溪进去了。
萧邈站在檐下,看着大片雪花落下来。
很快太监们就抬着一块门板出来了。按理说,宫内死人,都是悄悄从后门抬走扔掉的,但这次情况特殊,显然尸体留着还有用。上面放的正是那个小太监,盖着白布,露出一只手来,身上的锦衣是早被人扒走了的,手上生了许多冻疮,裂了口子,又是黑又是红。方子溪跟在后面,大概天熹帝试了针之后,还要让他再回去解剖,倒不是查清什么原理,而是跟萧邈一样的逻辑,排除所有其他死因,最后只能说明真的是怪力乱神。
然而方子溪他们经过萧邈身边时,萧邈却忽然冷冷叫道:“方子溪。”
方子溪没有答应,只是站住了。
“淈其泥而扬其波,不哺其糟而歠其醨。你就是这样做学问的?”
方子溪仍然没有抬头。
“殿下取笑,我已经不做学问很久了。”
他没有停留,而是带着那个小太监的尸体匆匆远去了。李福子在旁边,大周古制,太监不得识字,他是听不懂的,就算听懂了,原话传给了天熹帝,萧邈也没有丝毫的畏惧。
他诘问方子溪的话,恰好和昨晚林舜劝他的话一样,出自屈原与渔父的问答,林舜希望他韬光养晦,随波逐流,保全自身。他没做到,方子溪做到了。
就像他刚才那句后悔,也不怕天熹帝知道。
他后悔没带个死囚过来,他不知道天熹帝在修仙之道里陷得那么深,等不及去夜提死囚,即刻就要拿个小太监来试针。天子仁心,荡然无存。
赵王想扳倒皇后和东宫,皇后大概也惋惜死的是小皇孙而不是赵王,天子求长生,而太子傲慢得不愿露面。
似乎想要真相的只有他自己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