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平王元年,王长子宜申赴秦,为年方十五的太子建娶妇。
宜申彼时才十七岁,是第一次出国游历,待入秦境,不得不将少年心性敛起。秦人言行粗犷,见他容颜清皎更胜好女,又极为沉默,嘴上便调笑个不停,秦公也当楚国目中无人,派个不会说话的闷葫芦来辱没自己,面色不虞。
宜申心里着急,终于用蹩脚的秦语开了口:“君上何求?”
秦公不答,宜申一连重复三次,他才指了名大夫:“若王子射、御、搏皆能赢他,寡人便把长女嫁与楚国。”
众人哈哈大笑,又替他捏一把汗。秦国尚武,这名大夫勇猛过人,至少撂废了五十个与他搏击的人。
宜申只淡淡谢过。
他出殿时,回廊忽响起一道清凌凌的声音,说的是周朝雅言:“他们欺负人,你作甚要应?”
宜申转身,院中空空荡荡,只有雪花簌簌飘落。他在雪地里站了一会儿,孤零零地走出门,后头又传来一声惋惜的笑:“闷葫芦。”
比试就在宫内,一共三天。当宜申在马背上娴熟地挽弓,一箭射劈了那名大夫已中靶的箭尾,秦国人看热闹的兴致顿时灰飞烟灭。大夫不服,又比驯烈马,然而那匹焦躁不安的野马到了宜申手里两个时辰,便乖乖拉起了车。景公面子过不去,私下命大夫一定要在搏击中胜他。
当晚宜申莫名发起高烧,在榻上噩梦连连。混沌中似是有个陌生的人影站在帐外,他勉强握住袖中的刀,极快地向那道影子刺去,手腕却被牢牢握住,整个人被推倒在褥子上。
那是一只细腻而柔软的手,朦胧中泛着冰雪皓白的光,沁沁凉凉。
昏沉许久,宜申彻底清醒过来,房中无人,桌上新放着一碗冒着热气的药汁。他抬眼望向翻开的窗子,冷风呼呼地蹿进来。
第三日傍晚,宜申如约而至,两人褪了外袍,只穿单薄的中衣在雪里搏作一团。就算他身体康健时也难以抗衡身高九尺的彪形大汉,渐渐力不从心,可想到回国后父王和太子的眼神,硬是咬牙撑完两炷香。大夫红了眼,下死手扼住他的喉咙。
“暗中下药,真给秦人长脸。”
大夫听到这声音,愕然一瞬,刹那之间,已被宜申一腿扫翻在地。比试在寂静中收场,他跪在雪地里剧烈地喘息,周围的秦人渐渐散了。
他仰头,屋梁上的人正托着腮,认真地俯视他。
细雪新停,银子般的月光洒在少女漆黑的鬓发上。她散漫而自由地坐着,松松裹着纯白的狐裘,手中攥着一支含苞待放的红梅。她的肤色如冰雪,嘴唇似丹霞,眸中的一丝笑孤高而清冷。
像孤烟。宜申想。
“你为何不叫楚人来助阵?”
宜申静默地拂去襟上雪花,身上的伤口隐隐作痛。
“你可有字?”
少女跳下殿檐走到他面前,脚步轻柔得像一个梦,好奇地问:“你真的不会说话么?”
宜申看着她,眼眸似明似暗,恰如秋夕的萤火。
“……子西。”
很久之后,他低声道。
宜申渐渐喜欢上说话。他和她说云梦泽,说章华台,说楚国青碧的山水,洞庭湖萧萧的落木,沙场上冰冷的刀光,还有自己早逝的母亲。她静静地听,每到无话可说时,便坐在檐上,晃着双腿,吹上几支从未听过的曲,苍凉而悠扬的箫声随着晚风飘到月亮上,让人想起大漠、流云和晚霞。
他在秦廷多留了半月,太子生疑,连发三封急信催他回国。启程前晚,秦公召他私谈,三更后,宜申紧锁眉头从屋中出来,与廊下的女公子擦肩而过时,她第一次攥住他的指尖。
“你应当考虑父亲的话,秦楚联姻,不止太子建一个楚人。”
那双眼眸清亮逼人,宜申猛然一震,如梦初醒地挣开她的手。
“君臣有别,我绝不会违背王命,做叛国之事。”他走出几步,用尽全力,颤抖地吐出三个字:“对不住。”
他失魂落魄地走出丈远,听到她在背后绝望地喊:“你还没有问过我的名字!”
不重要了。
她是那样骄傲而自由,而他只是个庶子。
*
宜申在春天回到楚国郢都,平王派他迎接太子新妇。
那一日夕阳恬好,翟茀在岸,雕梁画柱的龙舟自北方漂流而至,他立于汉水渡口,看到数百楚人手捧香花礼器,迎接秦国女公子到来。初春的秦廷没有楚国这样绚烂的花草,柔和的夕阳,却有他钟爱的孤烟、冰雪和丹霞。
当她从船头淡漠地走下,目不斜视地经过他身旁,宜申感到胸口一阵难言的痛苦。
上车前,她对他清冷地笑:“你说,太子会对我好吧?”
宜申只能颔首。车马散去,他独立空旷江畔,直至月上中天。
命运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少宰费无极在楚王面前夸赞秦女美貌,楚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