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德温这一辈子,都没有像今天一样,因为紧张而在吃饭的时候汗流浃背。
他的手不自禁地将勺子举起在半空,如果此时他将勺碰在碗边,就会听到一阵急促的、轻微的连环碰撞之声——那是他急剧颤抖的手导致的。
他的对面,区执政官班奈特·奥尼恩斯和那名叫做“萨克森”的青年正相谈甚欢。区执政官大人不停地奉承着萨克森,而萨克森则侃侃而谈,与面容所具备的凶厉完全不同的自信和阳光自话语与肢体动作中流露出来。
如同在上层人士的宴会上发表演说一般自然而高雅。
然而在此刻的古德温的眼中,他就像是一只披着人皮的狼,眼中随时散着凶光,尖锐的獠牙抵触在自己的咽喉上,红润的已经在舔舐着肌肤,这种危险的感觉,比他当海盗时接触过的、最凶狠的海盗还要危险。
而他也终于想起了,自己在哪里听过“萨克森”这个名字。
“塔兰托区的血手”,萨克森。
几年前他还和海盗藕断丝连的时候,经常出入新奥威港最大港口的塔兰托区,彼时就听过这个名字。听说是个二十岁的年轻人,动手快,下手狠,能一击毙命就绝不用第二击;甚至不需要用武器,只用一只手就能穿破人的胸膛,捏碎对方的心脏,拔出来的时候整只手都是血红的,因此被叫做“塔兰托区的血手”。
而随着他重心转移到特伦托赛区,与塔兰托区的关系断了,港口边的事情自然也就接触不到了。
这才几年的时间,那个还是黑帮打手的年轻人,居然已经成了一名能让执政官都低声下气、阿谀奉承的青年?
他心里不停地犯着嘀咕,萨克森却叫到了他的名字:
“古德温先生,你在特伦托赛区发展了那么多年,应该对这里的一切都很熟悉了吧?”
古德温立刻回过神,脸上挂着笑道:“萨克森大人,我也就熟悉几条常走的路,连特伦托赛区最大的葡萄园我都没去过几次。”
“那不应该啊。”萨克森手中捏着餐叉,叉起一块牛肉,却没有立刻放入口中,而是低眉看着古德温,“身为商人,货物的出产地可得自己亲眼去看过才行。”
“不然,和外商谈生意的时候,又怎么能将生意讲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呢?”
这后几个字被他咬得极重,带有浓郁海边气息的口音就像是海浪一样拍打在古德温的身上。而说完后,他的眼中又吐露出凶光,在古德温身上盯了几秒,这才收敛回去,将叉着的牛肉放入口中,细嚼慢咽起来。
古德温不可自抑地加剧了喘息,肥胖的身躯上下起伏着——原先他还以为萨克森不过是想借他的关系网拉一拉票,但此刻他才知道,对方正是瞅着自己来的!
图穷匕见!
可他明明藏得那么好,藏得那么深,对方为什么会找准自己,对方又为什么要对自己下手……
大滴大滴的汗珠从额头上滑下,滴落在他碗里的汤中。萨克森吃完那块牛肉后,便嘴角含笑地再次盯住了古德温,可在古德温的眼中,那分明是一条正舔舐牙尖的狼……
他心里疯狂地挣扎着——这里是餐馆,无论对方是什么身份,应该都不敢在这里动手,但他真的只有一个人吗?回去的路上,自己的家里,无论从什么角度来看,这似乎都是死局……
“古德温,你最近口味是不是变重了?”
耳边突然传来咂舌之声,他蓦地惊醒了过来——事实上时间仅仅过去了短短的两三秒,在那一瞬间对古德温而言却是如此的漫长。
他寻找着那个熟悉的声音的来源,特伦托赛区的执政官班奈特·奥尼恩斯正皱着眉放下汤碗,嘴里不断斯哈着,不满道:“这汤又烫又辣,你确定是按照平时的口味点的?”
古德温终于回过神来,连忙道:“应该是啊,等等,我就说怎么喝着这么不对味,辣的我都出汗了,这应该是他们送错了一桌吧!”
“快换一锅,这味道怎么喝得下去?”班奈特不耐烦道,“萨克森大人说话你要认真听,我觉得萨克森大人刚刚说的东西很对,你不去了解你的产品,又怎么可能聊出心仪的价格呢?”
“啊哈哈,是是是,执政官大人和萨克森大人说的对,只是我最近都在管财务,谈生意的事情已经很久没做过了……”古德温打着哈哈,心里惊惧不已的同时、悬着的巨石却也垂落了下去。
无论是否刻意,都得多亏区执政官大人救场,不然以自己的能力,恐怕要彻底落入那个萨克森的陷阱之中。
萨克森也终于收起了那凶厉的目光,微眯着眼岔开了话题,随意地聊起了其他的内容。
古德温此时并不知道,在数千里外的拉罗谢尔南方,美特伯里斯的安杰尔斯,马塞勒斯公爵面色冷厉地坐在桌前,手指正不断叩击着桌面,一下一下,如同壁上回响的钟。
他的眼线,只剩下了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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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十三日,晴。
或许如此。
海上的天气向来是多变的,前一秒还是艳阳天,后一秒暴风雨可能就扑面而来,残忍地将漂流于海上的船只撕成粉碎。
据渔民说,这是海神尤瑞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