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歌不知道奚特真如何制伏昙影。
自探查武库那日之后,不过七八天时间,心无寺的人烟就寥落了。
她听到消息还特地跑去瞧瞧。
沉沉的木门虚掩,推门进去,只见一地零零星星的落叶。
前堂无门,四根木柱撑着一方阴暗,里头大小佛像的脸面看上去都有些森森。西侧有片小池,池后有石山,石山上的爬山虎漫山遍野,甚至爬到院墙外面,一种蛮荒的放纵的生意盎然。
期间有三五闲人进来探看,偶尔发些感慨。她才知道堂前原来有一块大大的黑石,池上原来有亭亭的莲花。
消息是从阿娘口中得知。阿娘是从三姨娘口中得知。
现任徐州刺史叫娥社生,鲜卑人。
祖辈战功赫赫,得过将军号,官至东平公。娥社生好弓马,喜射猎。有一回入山游猎,见一棵高树上有一串青果,张弓射下,青果飞落四溅,其中一颗飞进他右眼,从此眇一目。从此人们也互相告诫不要站到他右边,否则他右手拿得到的无论什么都会往人身上飞。
人们表面上尊称娥社生“使君”、“娥徐州”,私底下叫他“瞎虎”。
刺史掌治一州,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要管,其中最重要的是征赋与决狱,也是轻重最难拿捏的部分。征赋紧迫人民要走绝路,宽松则国库空虚。决狱严酷难免冤狱诬罪,宽仁则淹案缠讼。
懂得拿捏的长官人人称颂,不懂拿捏或根本不拿捏的长官人人痛苦。
娥社生是令人最痛苦的那一种。督粮无论贫富皆大斗、长尺、重秤,决狱无论罪名皆大枷、高杻、重械。人们用“瞎虎”形容他,是有二重意思的。
三天前,瞎虎忽然来到睢陵城。
轻骑游猎,行装简便,随从不过五六人。
奚特真和他是旧识,二人喝喝酒,吃吃肉,再一起出城行猎。睢陵县的县长也陪着。进到城南乌鸦岭,看见一座坞堡。瞎虎对一个仆从生气,把他扔进一座井里。仆从发现井下居然有条地道,地道通往一个山窟,里面藏着许多弓刀矛盾。
弓刀矛盾?和尚要这些东西作什么?邪人歪道,居心叵测!
坞堡里面有十来个和尚,瞎虎杀了一半,剩下的把昙影供了出来。
回城之后里里外外搜查,却找不到昙影。
县里几位和昙影有往来的大族子弟闻风掏钱囊,莫家也把心无寺的用地捐了。那些大大小小的佛像毕竟是佛像,不好随意处置,暂且搁着。此事除了昙影和坞堡里逮着的和尚──其实也不是真的和尚,查无僧籍──没有波及他人。
县长在街市各个木榜发布警语,通缉昙影的同时也提醒大家,神佛还是好的,也是慈悲的,但是奸徒凶党可能假托其中,假妖术以惑众,大家千万不要受到迷惑和欺骗,以免落得枭首曝尸,不得安葬的下场。
榜文总是文诌诌的,几位文吏替大家如此翻译。
当初颂扬昙影神迹的人,也都反过来唾骂他是歹徒、恶人、奸巫。
此事之后,奚特真暗中返回洛阳,因心无寺地租的关系只和三姨娘有联络,其余友人一概不知,想饯行都不能。惠歌不知道小白没事是不是因为他说情的关系,毕竟小白不可能卑躬屈膝,奉上钱囊。也或许抄抄经书本来就没什么大不了,那是小白的本业,他又作得那么好。
虽没再见到奚特真,这天中午惠歌却收到一瓶酒。
一个青中泛白的瓷壶。肥肥的瓶身,细细的壶颈,形状像蒜头。颈上有盖,盖上有小环,小环中间穿着红丝绳,和壶身两侧的小环牢牢系结。结法很精巧,既能固定瓶盖,又能作提带,还能当装饰。
青瓷壶,红丝绳,形成鲜艳的对比。
来人送到阿娘手里,阿娘交给她的时候,一说是骑驴酒,她便知道是奚特真送来的。
虽说是给惠歌的,贺梅也不敢就让她收着。她也听丈夫说过骑驴酒的大名,经久耐放,容易醉人,醉了不容易醒,听说有人醉上数月,从夏天醉到冬天,才被冷醒。京师朝贵常以此名产送行,曾经有人路逢劫盗,歹徒看见有酒,喝得很高兴,结果都醉倒了,全被抓了起来。因此只准惠歌倒一小杯尝尝鲜,随即让人用木盒装起,作上记号,收进酒库。等到惠歌出嫁,再交给她。
在贺梅看来,奚特真特地送来这瓶酒,对女儿是什么心思再明白不过了,已经是妥妥的未来的女婿。等到日后二人成婚,再看见这瓶酒,想到最初相识的这个时候,更添一番情趣。想到这里,她看着惠歌,笑得眼睛瞇瞇的。
惠歌狐疑地望望阿娘,再望望那黑漆漆的耳杯,里面闪着亮晃晃的酒光。
奚特真说过这酒容易醉,但是她酒量好,且刚用完午食,喝这一点点应该影响不大。
举杯先啜一口。
凉凉滑滑的酒液溜下腹中,喉间涌上一种醇厚的甜味。
不辛不呛,与其说是酒,更像一种芳香甘美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