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歌经常想起在乐善寺看见的那个女人。
细细长长的眉。弯弯翘翘的眼。小巧的鼻。单薄的唇。
如果没有深刻的强调颧骨和下颔的皱纹,那应该是一张娇美的脸。不知道是因为皱纹还是眼神,残存的美丽中有种狰狞,令她想到那种色彩鲜艳的蜘蛛。虽然女人的装束很简朴。头梳月牙髻,翘起的两端左短右长。身穿靛青襦裙,腰系黑带。拄着一根竹杖。
那个女人叫明璘“阿子”,那是爷娘对子女的称呼。
明璘也说过,他阿娘有脚疾。
那就是他阿娘吧?为什么会那样看我呢?惠歌想。
莫名有种虎视眈眈的感觉。
这一天午后,惠歌在惠银房里学缝纫。学了平绣和结子绣的针法,以及如何用相近的颜色铺出层次。
当她正屏气凝神给手巾上的小人穿上花稍的衣服时,小红匆匆奔来,进门一个踉跄,扑在榻前。惠歌吓一跳,针一下子失控,扎在指尖上。
她看看手上的血珠,摁了摁,再看看地上的小红。
小红像只乌龟一样抬起头看她:“有人、有人、有人来说媒了。”
惠歌拿针指指自己:“我吗?”
小红用力点头。二手撑在地上,挣扎着爬起。
惠歌一脸懵然,看向惠银。
惠银也难掩讶异:“哪一家郎君?”
小红回答:“明家长子。”
惠歌听见那四个字,有一种在梦里踩空的感觉。颠颠倒倒,迷迷茫茫。
惠银看看惠歌,小心确认:“哪个明家?”
“住在孝敬里的明家。”
惠银见惠歌毫无反应,手里的针尖愣愣地指着上方的横梁,彷佛那里是她要落针缝绣的地方。又问小红:“你怎么知道呢?”
小红说,彩菱告诉她的。彩菱是贺梅的侍婢。
原来午后有人递名刺进来。来人自称明远,字敬礼,平原人,现任徐州安东府功曹参军。这个时候州刺史通常带将军号,开将军府,领有军队。徐州刺史娥社生的将军号是安东将军,开的军府就称安东府。佐吏因此分成州佐与府佐,原则上分治民事与军事。州佐一般由刺史自辟本州人,府佐则由中央除授,地位比前者高。功曹参军在府佐中虽比不上长史、司马等上佐,惟职掌功过考察,讲究学识名声,地位亦不低。
贺梅差人引进前厅。几句问候之后,明参军说明来意。
人伦之始,莫重于婚姻。夫妇既亲,然后父子君臣,礼义忠孝,于斯备矣。我同堂弟少自修立,清简贞白。素闻明府元女胆力过人,有父祖之风。既因缘私好,才德亦为佳对,若能合二姓之好,流芳后昆,实为门户之福,子孙之愿也。
彩菱听不懂这些拗口的话。直到送客之后,听见贺梅冷哼一声,说:“装模作样。”问下去才知道是来求婚,牵线的对象是明家长子和她家元女。
对方幼年丧父,阿母不良于行,所以请他来说亲。贺梅虽然不通文书,长年与达官贵人交际往来也略晓文义。
彩菱又问,为什么说是装模作样?
贺梅说,对方是高攀,偏偏说是因为二人有私情,顺水推舟,成人之美。
笑死人,有私情又怎么样?以为我女儿会没人要吗?一堆狗屁。
彩菱遇见小红,把这件事当成趣事说了。
从前听人家讲过,博士买驴,书卷三纸,未有驴字。今天总算见识到了。
小红一听和惠歌有关,便急急跑来告诉她。
惠歌回过神来。丢开针黹,拔下顶针,一跃而起,跑出门外。
一直跑到阿娘房前,倏地停下脚步。
她要跟阿娘说什么?难道她想嫁他吗?他明明已经拒绝她了。
明明在那天之后,他和她就断绝往来了。为什么忽然又来说媒呢?
胸口快跳出来的心渐渐瑟缩回去。她抱着木廊的一根柱子苦苦思索。
终于明白为什么有人要用摘花瓣来判断对方的心意。她真不知道明璘的心意是什么。难道是想给她惊喜?人家说的欲迎还拒、欲语还休?真看不出来他是这种人。
忽然想到那天在乐善寺见到的女人──他的阿娘。
汉人讲究孝道,经书之中最先要懂的是《孝经》。至孝的意思就是孝顺到没有自己。自己都不见了,遑论夫妻。她听过一首乐府诗,讲一对孝顺夫妻的悲剧。大意是说因为丈夫在官府作小吏,夫妻二人不常见面。妻子每天辛苦织作,阿家对她还是不满意,认为她任性无礼,执意要二人离婚,另娶新妇。妻子回到娘家,母兄也要她改嫁。最后妻子投水而死,丈夫自缢。既不能违背父母,又不想违背自己,二难中只好选择不活着。
汉人认为父母与子女的关系就是君臣的关系。所谓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身体发肤,莫非王土。
或许说媒不是明璘的意思。或许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