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这样。
惠歌饶有兴致地看着小虫子一圈一圈打转,直到听见书斋外的动静。
嘴里说:“小珠,你进来。”
手伸过去,指尖轻轻一挑。小虫子得助,一骨碌转身,匆匆爬开了。
“大妇,你怎么知道是我?”小珠走进来,立在榻边。
“你的脚步声又快又重,还来来去去的,一听便知。”
“我本来要去茅厕,看见这里透着一点火光,想要进来察看,又不敢进来。大妇夜能视物,晚上从来不点灯的,今日怎么点上了?”
“我想体会一下常人的夜晚。常人的夜晚都是有灯光的吧?”
“正常的富人家才有,穷人家也是没有光的。”
“说得不错,穷人无法负担膏烛之费,夜晚的火光是一种奢侈。我能够待在这里,也是一种奢侈。”
大妇今日特别多愁善感。小珠想。看见竹案上一字排开的黄纸,又问:“这些不是债契吗?大妇怎么都拿出来了?”
“我在想,明日要把这些债都算一算。能收的收,不能收的转让给官寺或其他债家。”
小珠眨眨眼睛,一脸疑惑:“为什么忽然要结算呢?”
“因为我要离婚了。”
小珠怔怔地看着惠歌。大妇终于想通了,不知道如何想通的,样子看起来并不很开心。这么多年的等待,最后只能孤身离开,这之中的伤心难过,小珠虽不能切身体会,也不免有些感触。
寂寂的夜里,二人都默默的,只有假蜡烛熬煎着发出哔啵迸裂的声响。
不多时,远处传来歌声。细细地,低迴地,唱着:
遥看孟津河,杨柳郁婆娑……
我是虏家儿,不解汉儿歌……
小珠一阵悚然,搓着手臂,转头说:“大妇你听,那鬼又来唱《子夜歌》了。”
“那不是鬼,是中人。”
更仔细地说,是朝槿。
唱的也不是《子夜歌》,是《折杨柳歌》。惠歌知道那是唱给她听的。
“为什么要在夜半的时候在坟场唱歌啦?她疯了吗?”
小珠越害怕就越生气。
“你去睡吧。睡着了就听不见了。”
“唱得这么难听,叫人怎么睡啦?”
小珠嘟哝,但见惠歌赶人,也不敢留下,缩头缩颈地走了。
歌者又唱:
快马常苦瘦,剿儿常苦贫……
黄禾起羸马,有钱始作人……
惠歌心绪如麻,恍恍惚惚,就这样坐听一夜。
直至四更,歌声方歇。
假蜡烛的火光不稳定,容易熄灭,今日却整整烧了一夜。最后松木、蒲台、脂膏和麻布条全和在一块,七零八落,有种面目全非之感。残火还有些发青,令人想到传说中的鬼门,至暮开门的时候,会出现青色的火。
灯尽了,天也亮了。
用过早食,惠歌开始整理产业。拿来明家的米谷定最,各式券契文簿,一一翻看。
她想,离婚之后就要上洛阳,和阿娘一起去找小弟,米谷蔬果不易保存也就罢了,当初她用嫁奁购置的田业要先处分。租调所需的麦田桑田留下一些,作个情面,其余葵田、芜菁田、楮木田都连著作物指地卖一卖,羊圈也是,卖完了再去买牛马车。家当辎重众多,现在的牛马是不够用的。仓房里属于她的要紧的东西,也要先收拾妥当,到时候离婚,就是几句话的事情,时间不用一炊顷。
阿娘老是要她将钱财挪回薛家,她现在听进去了。如果没有先下手为强,以阿家和娣妇的德性,必定会为了争产闹个天翻地覆,甚至可能影响到申请过所──过其所在的通行证明。所以要速战速决。
计划好了,接着轻车出门。先去城中二户人家收债,再去拜访相识的富人地主。意在出脱,开的价直比行情便宜许多,很快就找到一位买家,签下契纸。买家养了十来位悍仆打手,平时也多有出贷求利,便连着一些棘手的宿债一起贱价卖了。
买家客套地问问缘由,惠歌也客套地说说借口──产业太多,管理不来。
午时在东市里草草吃了碗水引馎饦。继续东奔西走,四处打点,直忙到晡时才回来。
彩菱正在熨衣裳。看见惠歌进门,便将熨斗搁上熨人──熨斗的支座,说:“小寸还没有回来。”
小珠也生气了:“这个小寸也真是的,昨天没有回来也罢,今天都快过完了,人还在外面野。大妇对她好,她就无法无天了。才来多少天,就这样得寸进尺,大妇一定要把她吊起来毒打一顿,让她知道规矩。”
“我什么时候把你们吊起来毒打过?”惠歌斜她一眼。
“我们是乖巧的,不用大妇毒打。小寸是顽皮的,不打不知道厉害。”
“人有回来还算好的,怕的是回不来了。”彩菱满面愁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