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中有一张红木茵席独榻。
从前的榻,高度偏矮,长度偏短,只容一二人坐,不能睡卧。其中一人坐叫独榻,二人坐叫合榻。现在的榻也有和床一样长广的,上面可以坐到七八人,叫连榻。榻上的人数很重要,与地位有关,原则上同榻或者合榻而坐的人,地位是一样的。
所以独坐最高贵,连榻最平常。
这个原则对士大夫而言,是一种交际应酬的礼节。一般而言,主人坐于独榻,客人坐于连榻。如果主人使客人坐独榻,就有尊敬礼遇的意思。
今晚独榻上坐的不是主人刘峻,而是一个老人。
老人头扎鹿皮巾。鹿皮在鲜卑人的社会只有实质的意义──韧性、柔软、轻便,在汉人的社会却有形式的意义──隐逸、遁居、神仙。
听说从前有个汉人,本来是个小吏,负责木工,巧手善作。地方上有一座陡峭的神山,没有人能够上去,这个小吏向府君求了人手,作了巧妙的能够轮转的梯道,到了山巅,就住在那里。食芝草,饮甘泉,如此七十年。后来能预告灾难,救了自己的宗族家室,再后来穿着鹿皮衣上山,不知所踪。过了一百余年,有人说看见他在市里卖药,人称“鹿皮公”。
从此鹿皮就有隐逸或者修仙的意思。如果看见一个人头着鹿皮巾、冠、帽,或者身穿鹿皮衣、袷、裘,甚至使用鹿皮几、案、囊,便能知道大概是个不求仕宦或者服饵修道之人。
老人的鹿皮巾扎在头后,白发稀疏,显得前额分外宽敞。眼皮下垂得厉害,看上去总是瞇着眼睛。眼角的纹路盘根错节,与前额细密的褶皱相连,像一块千岁的树皮。须髯苍白而茂密,从嘴边沿着脸际直往上长,与鬓发连成一圈,像一笼丝棉里盛着一张脸。与疏薄的头顶相比,也有种滑稽之感。
身穿黄布单衣,偻背安坐,形如一口古旧的铜钟。
另外一个合榻上坐着两个人。
其中一个看着年轻,虽是男人装束,细眉大眼,婉约绮媚,却像个娘子。
刘峻招呼盼盼坐到自己身边,介绍着:“独榻上这一位是忘形先生,善死卜,有方术,服饵有成,已是得道上士,即将飞升为天官。先生知我们诚心,特来赐教。另外两位是先生最亲近的弟子,左首这一位董师兄,年轻有为,得先生真传,另一位是路师兄,人脉广阔,负责药石备办等俗务。”
忘形先生缓缓侧过头,点了点,伸出右手,像在空中捉取什么,往下捺,复作书写状。
盼盼看了看刘峻,不明白老人在比划什么。
刘峻神色自若,彷佛看惯的样子。
一会,忘形先生缩手。说:“近日时时看见仙童玉女在侧。方才又拿了本州岛村乡死簿,令吾一览,其中有几个死期未至之人,故取珊瑚管笔校注一番。”
他又问盼盼:“夫人服药多日,可有心得?”
盼盼微微偎向刘峻,想了想:“有时候感觉特别热,像火烧,有时候又特别冷。但是药劲缓和之后,心情愉悦,身体畅快,走起路来轻盈许多。刘郎说这表示我得了药力,我也觉得感受很好。”
忘形先生点头:“神丹仙药,材料固然贵重难得,然而至关重要的还是诚信的心灵。所以上圣以信效心,无信则为贱道。夫人极得药力,吾近日新合一药,还请夫人试之。”
说完,从怀里掏出一个金丝红罗囊,束着五彩丝绦。
刘峻让身旁的婢女接捧过来,递给盼盼。里面用黄绫裹着一丸药。
一旁又有婢女摆上漆画方案。案中有四个矮足银扣漆碗,分别盛着葱白鸭肉臛,豉酱粳米糁,鸡心酸枣汤和白薇汤。
还有两个高足银扣漆画卮,盛热酒,以及鎏金红漆匕箸。
盼盼知道,服药之后,须吃细羹粥,使血脉通利。
至于热酒,除了用以服药,也能缓解部分药发之苦,例如心痛寒噤,手脚逆冷。听说汉人从前都喝凉酒,也是开始服用丹药石散之后,不能冷饮,才有温酒的风气。
盼盼饮酒服药。
一喝下去,眉头就皱起来。酒的味道很古怪,不是往常的清酒,苦涩中带着浓重的药味。立时又去喝些酸枣汤,去去味道。
婢女也给刘峻和宾客奉上酒食。除了忘形先生──他已经不用吃喝。
刘峻没有用食,只是一边喝酒,一边与忘形先生谈论丹道。
忘形先生说起一种神丹,叫九光丹,因为成丹的时候会有朱霞九光而得名。这个九光丹的材料很特殊,虽说都是汉字组成的名词,意思却难以解释,只能推敲试验,诸如玄子汤、朱明精、玉女目等等。
尤为困难的还是精诚信誓。不仅合药之人,也包括入药之物,但凡有灵之物,也必须纯净致志。
一切非信不成,志诚才能得神效。
过程千辛万苦,但是结果绝对值得。
生人吃了,举家皆仙。死人吃了,还命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