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心里作了准备,临场仍是另外一回事。
“唉!你这女人真的是很没情调。”
奚特真无奈地取出白绸手绢,擦拭溅到脸上的唾沫。
惠歌放下漆箸,用手背抹抹嘴角,又撢撢身上的油污。其实也弄不干净了,只是她一颗心突突跳着,不知道该说什么,在那里没事找事作。
“其实从前我就觉得你很有意思。那时候令尊与我相谈甚欢,本来或许也能结为姻好,可惜你已经心有所属。这一次再见面,我丧妻你离婚,我想也是因缘难得。”
奚特真收起手绢,取下食指上的金羊指环。
“‘何以道殷勤?约指一双银。’”
他念了一句诗,笑了笑,牵过惠歌的一只手。
“一时找不到银的,只好用金的了。”
惠歌愣愣地看着二人交握的手。脑袋里空空的。面色微红。
金指环缓缓套上她的手指。
终究是大了些,可是也能感觉到余温。那一丝微温贴着肌肤,有一种狎密之感。戒面上那只一寸高的大角金羊,安详地跪伏着。通体粼粼的金光,像夕阳下的河面,绚烂而渺茫。
外面来了人,说宴会将尽,几个将佐喝得烂醉,请奚特真过去收场。
奚特真松开惠歌的手,笑说:“今夜我设主人,必须有头有尾,招待周全。我先去了,完了再来看你。”
惠歌赶紧说:“我不要紧。你也折腾一天了,还是早点睡吧。”
奚特真正要起身,听了这话,仍是坐在那里,沉沉地看着她。惠歌顿时觉得自己那一番话简直像个唠叨的妻子,彷佛对于新身分迫不及待似的,急忙解释:“我不是……”
要管你的意思。可是才说了三个字,顿了一顿,又咽住了。
感觉欲盖弥彰。
吶吶数声,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最后索性叹息一声,不说了。
奚特真不禁笑了。
惠歌窘急的情态分外可爱。
欣赏够了,他起身离开。交代门外的婢女稍作整理,连同冰绡也带走了。
冷掉的羊肉膻腥味特别重。惠歌心里惘惘的,也没有胃口。
两个婢女进来揩拭床面,惠歌便让她们将棜案一并收走。
只留下酒具,自斟自酌。
院中空荡荡的,人声都遥遥的,一时有几分凄清。青瓷卧羊烛台上的两苗火,静悄悄的,像两道金黄色的镂痕。
惠歌盯着那火苗,一会才如梦初醒。
他赠她金指环。她戴上了。
这桩婚事就算定下来了。
有一种安心的感觉。
从前怎么能那样胡涂呢?
她摩娑着手上的指环。她的手指细,戴不牢,金羊又重,实在有些累赘,可是也不好就脱下来,一来没有收藏的地方,二来奚特真或许要疑惑。索性捏着环身,稍一使劲,虽然变形,却能挟住手指,金羊也端正了。
喝了几口酒,昏昏地觉得累了。也不知道是因为昙影,还是奚特真。
熄火就寝,始终睡得不大安稳。往事一桩桩,一件件,来了又去,像一阵阵的风雪,模模糊糊,影影绰绰。
恍惚之间,又像在作梦。
惠歌在高平城待了几日,眼见风平波息,百事大吉,就只身回去了。奚特真送她登船的时候,一直不大安心,要她带上飞燕和神刀。惠歌觉得太引人注目,还是婉拒了,连同蛇衔膏也还了回去──她实在不需要药物。
离开的那一日,依旧是阴云细雨,一如初见的凄迷。
惠歌此役耗去许多清气,加上数日提心吊胆,惊恐入心,又中了未知的毒,需要休养一番,因此也没施展身法,只如同寻常行旅,一路缓行。悠闲地看看山和水,看看云和鸟。
乘船到了彭城。走彭城大道,正好遇上顺路的商贩可以寄载。一路平顺,到睢陵的时候还未过中午。
天气晴朗,惠银带着孩子们在后院玩耍。贺梅也将樊笼放在院中,晒晒肉丸,自己坐在一旁的亭子里,剥着放凉的杏仁。
杏仁与橘皮、干枣和柴胡一起煮,治咳嗽,常时都能饮用。因为外皮和尖端有毒,贺梅向来亲手张罗,不假他人。
听见说惠歌回来,母女二人停下动作,互相望了一眼。都在对方脸上看见自己的心思──惴惴不安,忧喜参半。
直到看见惠歌带着微笑走来,她们才跟着笑了。
惠歌轻描淡写交代几句,便将陆士远托带的尺牍交给惠银。
信里除了叙说思念之情,还说数日之后会遣人来接她回去。
惠银如释重负,心中激动,看着信哭了,拉着惠歌的手想要说些什么,然而也说不出口,只是抽抽噎噎地喊着“阿姐”。两个孩子立在一旁望着。
惠歌看着他们懵懂的神色,想起陆士远的前妻,心下黯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