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七八糟滚一起了……她觉得自己不该被夸,不当被秦昭夸。
秦昭的眼神依然深邃而平静。在宫廷暖阁之变后,他就知道自己无法善终,不管是境遇,还是身体,都不会给他更多的时间,皇朝也不会让他有更多作为。而安和,是他生命中最后一点意外的美好,夕阳注定落山,安和是他最美的一寸霞光。
“公主有没有特别想要做的事?放弃自己眼前所拥有的一切,也要去做的事。”
安和沉默了。秦昭拍拍她的肩膀:“有也好,没有也好。这是被文人志士频繁歌颂,称之为梦想的东西。让人被鞭策,被驱使,心有烈火,昼夜不息,直到把自己燃烧成灰烬。”
“我是很幸运的极少部分,打败西齐,收复灵州,哪怕只是暂时的,我的梦想实现了,不管前期付出多少,那一刻都会觉得值了。”
“可接下来,有些事情便不一样了。”
“西齐最近几次发动战争具有很强的针对性,他们只要我死,只恨不得将平西军赶尽杀绝。而陛下,乃至朝野上下都希望我和平西军尽数战死,既免了以后战端,又留下美名。”
“但我不这样想。”
安和惊讶的看着他,秦昭的神色却并无波动,他深思熟虑后的决定,别人再多非议,都不会动摇。安和熟悉这副面孔,她坚持要嫁给秦昭,跟他奔赴西北时,镜子上映照出的也是这样的面孔。
“军营中的弟兄,年少的,十三四,年迈的,六十三四,哪个不是人夫人子,都因信任我,投奔我,将性命与赤诚交付于我。他们可以牺牲,但那牺牲必须有意义。明知是必败的仗,我为何要带着他们打,明知是必死的局,我为何要让他们跳。”
“为什么抗旨弃城,因为我最想要的东西变了,带他们活下去,骂名我来担。”
所以,多年辛苦多年累,满身伤痛满身病换来的功业,荣誉,全都可以抛下。
安和不是很懂。多年前,秦昭下定决心躺上姑母床榻时,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心情。男宠可以当,狗狗猫猫可以做,这脸,这身子骨,这所谓尊严体面,统统都不要了。他成功了,姑母连招募士兵的王命旗牌都给他讨来了。
但若是不成功呢?
那是过于沉重又难以理解的东西。
“……其实我并没有做很多事。在一开始我只是随口问他们昨天是不是洗澡了。今早儿吃的羊肉羹?唉,那家店不好吃,去城东刘记。你家小孩儿出生了吧,给你随喜。你老家是云州?那地方的鸡枞真不错。只是很随意的一些话却能得到万万千千的热情回馈。”
“因为这些人,本如微尘草芥,没有人看见。所以当他们发现自己被“看见”,就会拼命的在你面前发光。”
“当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便对他们有了责任。很惊讶吧,最后一刻,我的忠诚不属于君王,不属于胜利,而是他们。所以,我无法带着他们去死。”
晚风吹拂,细草发出簌簌的微鸣,夕阳把两人一大一小的影子拉得老长。安和口中如同含着一块酸沉的乌梅子,丝丝缕缕泌着汁水,却偏有千斤分量。
“将军我想告诉你一件事,其实我……”
“不必讲”秦昭笑笑,竖指点住她的唇:“天地宽阔,不必作茧自缚,能义无反顾的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便是强大的。”
“只不过,有些时候我们分不清那些想做的事是真正想做,还是单纯的被裹挟。”
安和看到秦昭深沉而静默的神情,言语仪态中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和温柔,不会显得冷傲却也让人不敢肆意唐突。
他希望她好好存在着,只是对她从来没有“妻子”的盼望与要求。
他知道她与林知水偷欢,但他默许了……
得出这样的结论,安和被一种莫大的悲哀淹没,仔细品味,这悲哀下她感受到秦昭对自己的纵容和期待。
她理解了秦昭,只是依然为自己感到迷茫。那我呢?我最想做的,我可以豁出一切,放下一切去做的事情?我有吗?敢吗?值得吗?
如果秦昭在三年前死去,他一定会有一场盛大的国葬,说不定皇帝还会亲自吊唁。但现在他什么都没有了,死在朝野议论中,注定不得清净,没有路祭,没有祠堂,不过平西军残存的五百兵士真心实意的为他吊孝。哦对了,还包括安和。
出丧那日,林知水在人群里一眼看到素服如霜的安和,她平日服饰简约,几乎没有什么累赘的首饰,然而她今日全套的大妆。
高挽发髻,戴银丝嵌珍珠的凤钗,脸上没有脂粉,耳朵上却有银串垂珠的坠子,脖子上是银丝镂空白玉宝石项圈,身上素白飞毛斗篷,没有一丝花纹,也没有一丝彩绘,却偏偏如姑射仙人,凛然不可犯。
林知水远远的看着,仿佛又回到两人初见,她与秦昭大婚的那一天,一身红,艳极又端俨。他来之前想着他们很熟络,在恋爱,在交往,甚至马上可以准备二婚,可现在安和却又如神女一般遥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