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约莫十五六岁,荆钗布裙,从头发丝儿到脚后跟的满满穷酸相,直将身前的丫鬟们都衬作了千金小姐。
“这是……”江天眯着眼睛疑惑道。
少女便又打恭作揖道:“回司业大人的话,我叫苍术,是杜若杜大人新收的学徒,昨儿刚来的天地炉。”
少女姿态虽低,行礼时头深深地埋下去,只露出乌黑的发顶,穿着打扮也寒碜至极。
但一身瘦骨清癯,言语不卑不亢,自有一股“宁可枝头抱香死”的烈气。
苍术……
雾杳眼前闪过峣峣阙门口清洗血污的画面。
前世,赤翅蜂事件中,没有贵女受到实际伤害。
唯一遭殃的是这名小学徒。
苍术是弃婴。
虽在慈幼局长大,但聪明好学,抓住了一切能抓住的机会,从在药田打白工、医馆打杂、跟着铃医风餐露宿走街串巷,到破例拜入杜若门下。
只花了短短十年。
致仕太医杜若秉性孤高,最重“宁缺毋滥”四个字,苍术是她此生收的头一个弟子。
能被杜若收为徒弟,于苍术这般的人而言,无异于鱼跃龙门,一步登天。
好好跟在杜若身边勤学苦练,日后或可继承衣钵、考进太医局也未可知。
但。
眼看着孜孜矻矻十年,锦绣前程就在眼前。
就遇上了贵女“意外”受蜂蛰,解毒汤出岔子。
贵女们背后的世家联手施压,逼峣峣阙彻查,查到最后,线索断得七七八八。
仅剩的,都指向了苍术。
一切证据,都表明是苍术弄错了药材,害得贵女们伤情加重。
峣峣阙无法,虽然情知有蹊跷,依旧把苍术推了出来当替罪羊。
苍术不忿。不服。不屈。
在伸冤无果、眼看要被官府缉拿时,一头撞死在了峣峣阙门口,以证清白。
苍术临死前的恸泣之声至今言犹在耳。
“说什么步月登云‘峣峣阙’,这满目金珰银楹、玉璧珠帘,不过是些烂泥污濊!”
“玉叶金柯,人面兽心!鸿儒硕学,知白守黑!”
“你们让我服罪!我偏要辩!我无罪!我无罪!”
“等着吧,端看你们这高高在上峣峣阙,如何一夜倾颓如云烟!”
苍术死后。
杜若再不行医,告老还乡。据说没多久便郁郁而终了。
雾杳原本只想给夏琬琰一个下药的机会,才捏着嗓子喊出那声“去天地炉拿祛寒茶”的建议。
可没想到,几包药茶,还把苍术一并带来了。
明明没了赤翅蜂的意外,苍术却依然出现在了这里……
——这是夏琬琰即将动手的预兆。
两世,夏琬琰都打算让苍术为自己背负罪名。
做替死鬼!
“雨天仓促,姑娘们这里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我便不请自来地煮一煮药茶了。”苍术低眉顺眼地解释道。
其实,方才是有一名高挑的侍女向苍术请教祛寒茶的泡煮法子,听了好几遍也没学会,问她能不能跟着走一趟,她才来的。
但她也不好把这点细枝末节宣扬出来。
显得在嘲笑侍女愚笨似的,没的再惹了哪位小心眼的贵女不虞。
江天了然,淡淡道:“你有心了。”
“茶水间里砌有小灶,可以去那里熬煮。这些都是要在燃灯会上跳《月魄纸铃》的人选,容不得半点闪失,你动作麻利些,熬的时间短些、药效稍许弱些也没事。”
“是。”苍术当即脆声应下,鬓发还缀着晶莹的水丝,就抱着怀中的大包小裹,快步往茶水间而去。
暖阁里再次陷入一团忙碌,翠袖轻飏,璎珞珑璁,描金裙儿翩跹舞。
呼啦一下,脂粉香与体香交织在一起的葐蒀气息,像打翻了什么香膏罐子般,漫溢肺间。
蓊桃也同其他侍女一般,神态自若地给夏琬琰换起了衣裳。
杯中水一点点变凉。
直到白檀都在炭盆边烤干了外衣,蓊桃都没再有什么举措。
沉机观变的雾杳禁不住自我怀疑起来。
是她猜错了?
夏琬琰今天不打算下药?
难得的清静令抱素斋的几人心中纳罕,连江天都惊讶地睇视了独处一隅的夏琬琰一眼,含笑夸道:“琬琰愈发贞静了,都快赶上骆崟岌了。”
江天刚刚其实是看见了夏琬琰的。
夏琬琰虽羡慕地望着许明姌等人练习傩舞,但却知道要乖乖躲在树荫里。
看来,是知道收敛了。
她就知道。
凡事宜疏不宜堵,果然,没有因为比三朝的事而责怪于夏琬琰的一步棋是走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