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州观星楼七层上的常半仙一夜未眠。
与鹰潭山算得上同根同源的卦师早在数千年前,就脱离出道家祖庭自成一脉,这一脉的修行跟佛门、道家以及天下其余修士门派的传承都不同,历代卦师都难逃五弊三缺的苦命,因此不娶妻、不生子、不得恋栈权贵,无上妙法一代只传一人,可洞晓天机而不准霍乱天数,纵可修至渡劫之境界却无渡劫之手段,能活到常半仙这一把岁数,已然是足以傲视列祖列宗的大成就。
陈无双眼睛失明看不见他容貌还好,装束整齐准备动身一起前往洞庭湖的墨莉跟沈辞云,却都觉得一夜未见,脚步虚浮走出观星楼的邋遢老头似乎就苍老了几岁,这不是说他头上白发或者脸上皱纹有所增加,而是眼神里透出来的一股苍凉跟神情中的漠然。
心境沧桑,人也就自然显得老了些,黑裙少女甚至觉得他腰背微驼,佝偻的站姿既滑稽又凄苦。
“还有话要说?”陈无双笑得没有半点压力,看起来不像是要去洞庭湖上跟黑铁山崖的人争个你死我活,反而轻装简从得像是要出门踏青。常半仙声音有些沙哑,嗓子里仿佛卡着一口浓痰,让人听着很不舒服,“老夫夜观天象,起卦六十有一,卦卦凶险,今日不宜北上,沉住气再等等。”
白衣少年嗤笑一声,道:“九月初三、正月初三,您老两次说卦象潜龙腾渊可都不准。”九月初三出河阳城,拜相山下被那独臂修士甩了一口好大黑锅在身上,先不说山神爷石像前硬抗了驻仙山五品剑修孙清河一剑,在这条山谷里当着陈仲平的面,都险些被含恨出手的赵灵琦一剑刺死;至于正月初三学着撰写煌煌五千言《春秋》的圣人孤身进南疆,要不是花扶疏及时现身舍命相救,那三头实力堪比五境高人的凶兽,可不管你是不是司天监唯一的嫡传弟子,早成了其腹中之餐。
昨天还特意嘱咐过玉龙卫副统领钱兴,这老头是个有真本事的,平日里不可怠慢了他,但酒后起卦往往不灵,与他商议事情最好提前一天断了他酒喝,明明夜里还拿境界提升循循善诱,此时倒又拦着不让走,陈无双嘴上取笑,心里却难免一沉,算卦占卜这种事,不怕好的不灵,就怕坏的灵。
起卦六十有一,卦卦凶险。单是这句话就让人不寒而栗,远比卦象更为凶险。
“公子,钱兴愿侍奉左右!”司天监所属皆喜穿白衣,如雪的长衫穿在陈无双这种倜傥少年身上自然风度翩翩惹人注目,白衣本就有些显胖,二百多斤重的钱兴穿上,怎么看都像是家中长辈亡故前去奔丧的孝子贤孙,若是离远了再看,观星楼下水潭边,好大的一个雪球。
常半仙摇摇头,摊开掌心让众人看,墨莉不解其意低头端详两眼那六枚承天通宝,不由倒吸一口凉气,这六枚铜钱她跟沈辞云都不只见过一次,字口清晰、品相完整、黄亮如新,可此时其中有两枚的边缘都出现了一个小米粒大的缺口,再抬头打量邋遢老头,他胸前衣襟上那一块像是油渍的污迹颜色暗沉,分明是干透了的血迹。
陈无双幽幽一叹,轻声道:“呕心沥血,你这是何苦来哉啊。”姓常的老头跟司天监没有半个铜板的关系,也从来不欠少年什么,从洞庭湖畔龙王庙相逢相识以来,始终在尽心竭力护持他一路前行至越秀、进剑山,说来能得到手里逢春公那柄焦骨牡丹,一半原因是花扶疏传了天香剑诀,另一半原因则要归功于常半仙,尽管极少当面跟他说声谢,少年心里的感激之情却深沉似海。
常半仙双手有些颤抖,心疼地扯着袖子擦了又擦,才把六枚铜钱收进怀中,道:“小子,你命虽好但时运不济啊,有些来不及了···”钱兴立即往外撤出去几步,目光森冷巡视四周,不许任何丫鬟和玉龙卫的兄弟上来见礼,涉及到公子爷安危的大事,他自己也不太敢多听一句半句,陈无双登时眉头一皱,惊疑问道:“来不及?你是说康乐侯府上那件东西,已经落到黑铁山崖手中?”
其实陈无双不肯绕路回京偏要铤而走险,有三个原因,单独任何一个原因拿出来或许都不会让他如此坚决,但是三者叠加起来分量极重,确确实实如邋遢老头所说,非去不可。其一是沈辞云的态度很明显,不管是为了报仇还是为了彩衣,都得去直面黑铁山崖,不过这也不是必须现在就去,青衫少年晋升四境七品不假,或许能抗衡同境界的那个戴着幽冥恶鬼面具的邪修,可绝对不是独臂修士顾知恒的对手,说到底报仇是去杀人,而不是在羽翼未丰的时候以卵击石前去送死。
其二,虽然在楚州西边古道边救下了许家小侯爷,算是还了他撑着舢板来告知剑山隐秘消息的人情,但那有钱的小子极对陈无双脾气,康乐侯许青贤的居心究竟如何暂时摸不透彻,可从常半仙肯出手帮他施法掩藏那件异宝来看,许家走的或许是跟司天监殊途同归的路子,能帮一把就帮一把,说不准到最后许家的雄厚财力以及麾下八品修士许奉等人,都能成为少年的一大助力。
至于其三,当然是昨夜观星楼上常半仙诱之以利的那一席话,陈无双出京以来就先后跟谷雨慨叹过几回生当为剑仙,如今时不我待,修为强一分行事就便利一分,光凭自己努力修行,纵然有能成就五境十二品的天资最少也得需要二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