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城以西两百里外的荒芜大漠中,从未如此狼狈的观星楼主深一脚、浅一脚踩着松软黄沙,沉着脸郁郁郁郁前行,明知道身后御剑一个时辰就是铁匠铺子,却不敢生出返身求援的念头,嘴上污言秽语骂一阵驴草的老王八蛋就得停下来喘一阵粗气,脚下倒一步都没有停顿。
那天夜里不知天高地厚孤身去了杨柳城东客栈,提前预备下酒菜等着招待陈无双的厉掌柜只陪着喝了三杯,似乎是觉得对这位继承祖业经营客栈以来登门的头一号贵客尽到了该有的礼数,不知是心疼自己不舍得喝的一坛好酒,有九成都便宜了根本不拿着自己当外人的陈无双,还是恼怒不请自来的年轻人有些话痨,随后就亮出了那柄从后院水井中重见天日的长刀。
口味极刁的陈无双对厉掌柜用以待客的好酒不太满意。
他不知道这些酒就是前阵子谢逸尘装扮成商队送来的货物,只鄙夷道论辛烈酒劲远不如铁榔头,论绵柔醇香又不如玉庭春,也就是入口时能隐约尝出来一丝淡不可察的桂花香气,除此之外,乏善可陈。
厉掌柜见他这般暴殄天物,心疼地眉头都快拧碎,话里话外有意跟这位本应该井水不犯河水的陌生年轻人隐晦提了几句,说前阵子在客栈里谈生意的两伙人,装扮成商队的人姓谢,而另一个被许多修士前呼后拥的人姓郭,好像是大周的什么将军,身份不凡。
想入虎穴寻虎子的年轻观星楼主连连冷笑,看出厉掌柜有修为在身却好像酒量不深,就想着再拍开一坛酒试探几句,没想到姓厉的老王八蛋突然亮出一柄北境边军常用的制式长刀,而后故意显露出四境修士的气息舍下客栈夺门而逃。
这一番突如其来的变故根本容不得冷静下来多想。
错愕片刻的陈无双近乎出于本能,紧随其后就追了出去,如果厉掌柜真是个四境刀修的话,在身兼四种顶尖御剑法门的观星楼主手底下,确实占不到半点便宜。
尽管同境界的刀修论及杀伐手段要胜于剑修,但一来江湖上有拳怕少壮的说法,在天真的陈无双当时看来,年老体衰的厉掌柜毕竟气力不济,交手最多百十招之后就会逐渐落为下风;二来区区一个江湖上没名没姓的散修,怎么可能比司天监唯一的嫡传弟子底蕴更深厚?
毫不犹豫追出杨柳城东城门的陈无双考虑过这些之后,已然自信胜券在握,甚至已经在想,等焦骨牡丹架在那个知晓不少秘密的客栈掌柜脖子上,先问清楚谢逸尘跟郭奉平两个狗日的私下在西北边陲见面到底说了什么,再问清楚厉掌柜的身份。
本就不太相信杨柳城这种偏远穷苦地方会有五境高人肯自降身份安之若素,厉掌柜一显露四境修士的气息,陈无双难免就自然而然地以为是他几度出手,用一些鲜为人知的本事拦截下铁匠铺子单蓉的信鸽。
照这个相对符合情理的路子再往深处思量,这位客栈掌柜多半跟雍州城如意赌坊的宋大佛爷出身差不多,即便不是深谋远虑的景祯皇帝安插在西北边陲的密探,大抵也相去不远,甚至陈无双心里有一丝侥幸,猜测他有可能会是司天监的一手暗棋。
毕竟,陈伯庸、陈仲平、陈叔愚乃至臭棋篓子陈季淳,都既有这般远见,也有这般能耐。
姓厉的老狐狸始终在前面跟陈无双保持着不远不近的百丈距离,出了杨柳城往东疾行三十余里,而后突然甩了个大弯,掉头绕过那座在夜色中更显破败荒凉的城池,一路匆匆往西边大漠而去。
陈无双大骂两声,只能无奈返身穷追不舍。
两人相隔最近的时候,年轻观星楼主离厉掌柜仓惶而逃的背影仅有不到三十丈,这个距离对第三次顿悟之后已然一只脚迈进八品境界门槛的陈无双来说,锋锐剑意完全可以触及,可刚要出剑先试探试探对方修为究竟如何,老狐狸却好像后脑生了眼睛一般陡然加速。
一路追到茫茫大漠,厉掌柜才好像是真气消耗极为巨大,速度逐渐减缓,恨得牙根痒痒的陈无双总算有了出手机会,起手就是冷冽无匹的青冥剑气,青光璀璨的焦骨牡丹好似离弦之箭,挟着黄沙滚滚平添出来的几分威势,悍然呼啸刺向厉掌柜后背。
不提境界高低、真气强弱的话,陈无双这深得青冥剑诀真髓的一剑,颇有陈仲平现身百花山庄那条山谷时,以一截三尺翠竹惊得顾知恒与黑衣老妇死命逃窜的风范,在江湖上,这叫做大家气象。
去势如迅雷的一剑刺出,大漠风云变色。
再不遮掩本身强横修为的厉掌柜停住身形呵呵一笑,竟然在陈无双目瞪口呆地骇然失色之中,硬生生仅凭瞬间攀升至巅峰的磅礴气势挡下焦骨牡丹,饶有兴致地玩味道:“司天监这一任的观星楼主不太合格,剑上锐气比之伶牙俐齿差了太远,这回该老夫出手了,别说我为老不尊以大欺小,你追了老夫一路,让你三十息先跑如何?”
追逃双方顷刻间身份转换。
有道是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以往最惯于用实则虚之、虚则实之的陈无双把到嘴边的一句骂娘粗话咽了下去,讶然发觉眼前气定神闲的老王八蛋不只是实打实的五境高人,且以其周身气机之强盛如旭日东升而看,恐怕境界还在九品之上。
只震惊了片刻,笑意不减的厉掌柜就仿佛成了真正的索命恶鬼,那柄刀横着悬在身前不动,“还剩二十六息,莫不是老夫看走了眼,举世无双的陈家幼麟竟果然是个宁折不弯的大好男儿脾性?”
气机牵引收回焦骨牡丹在手,陈无双恨恨吐了口唾沫,强自镇定下来,输人不输阵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