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听起来像是一句空话,但人间确实有很多不曾亲眼目睹就难以置信的事情。
比如在此之前,江湖中恐怕没人相信,西南肃州通天寺的住持竟会是一位满脸悲苦相的老妪,这位法号称作静斋的高僧不是光头尼姑,而是把半是霜雪的稀疏头发藏在一顶灰布僧帽里,不着袈裟,只穿一领粗布僧袍,日夜打坐念经,几乎不眠不休。
静斋高僧先后在各地前来驰援剑山的修士面前出过两次手,威势了得,走的似乎是跟白马禅寺大德神僧截然不同的金刚怒目路子,更古怪的是跟随在她身边侍奉的弟子,宽大僧袍仍遮掩不住女子凹凸有致的身段,整张脸都裹着黑纱,连眼睛都不露,只能从她偶尔露出来的细嫩双手上推测,此人年纪最多不过二十出头。
静斋高僧过午不食,每日里只在辰巳相交时就着一瓢溪水吃个凉干粮,偶尔会捡着从树上掉落的叶子,洗干净放在口中慢慢咀嚼,通天寺其余僧众好像早就对自家住持这样的做派习以为常,倒是经常会去附近村镇买些青菜豆腐回来,熬一锅滋味寡淡的热汤分着喝。
相比而言,白马禅寺空相神僧往常以大周国师身份出入京畿的大阵仗,就显得落了俗套。
兴许是今年正月初三陈无双曾在这里引得天地呼应的缘故,陈仲平总觉得南疆十万大山边缘的这处小山谷是个机缘福地,指使那些仰慕司天监第一高手的江湖散修搭起一座简易木亭,亭子建在那条小溪边,索性就随口取名为观溪,听起来倒也不失雅致。
此时的观溪亭中只坐着两个人。
一者是绛紫道袍有几处破损的钟小庚,道家祖庭这位掌教真人看起来近日过得不太顺心,斜抱在怀里的那柄拂尘颜色早就不是干净的银白,斑斑杂杂有黄有褐,脸上神情忧心忡忡,面前取材一截粗树枝掏空做成的古朴杯子里,还有半杯没有入口却已凉透的茶水。
亭子外面朝南站立的结穗人严安数得很清楚,钟掌教今日已经叹了一百三十八次气。
唔,现在是第一百三十九次了,虱子多了不咬人,听了这么多次叹息声,严安有些木然。
另一个不停伸手在后背瘙痒的老头比钟小庚更不修边幅,须发凌乱,如果不是腿上横着的那柄长剑一看就知道不是凡品,而且忽略身上层层叠加的污渍、勉强还能认出衣裳料子极为华贵的话,在江湖里遇到这么一个人物,没人会把他跟声名显赫的天机子陈仲平联想到一起。
被司天监现任观星楼主自小称为不靠谱老头的这位十一品剑修虽说守着一条溪流,粗略算算却已经有快一个月时间没有洗澡,虽说凌虚境真气护体可以不沾泥垢,但那身穿了几个月的衣裳却没有这等本事。
严安觉着,他那身衣裳上的尘土少说能有两斤半重,尤其是左右袖口,简直不堪入目。
过了午时正是犯困的时候,陈仲平靠着亭柱歪坐,斜眼瞥向钟小庚,“道家祖庭式微一千三百六十多年,也难怪你跟个夫君接连纳妾进门的怨妇一样长吁短叹,想出来没有,你们鹰潭山所谓羽化飞升的历代老牛鼻子,到底留没留下关于那妖娆女子的只言片语?”
钟小庚抬起头,叹了第一百四十口气,无奈道:“鹰潭山上历代祖师留下的典籍心得加起来怕不有数千万字,贫道即便都看过,哪能都记得住?不过想来想去,如果有关于那女子的言语,贫道应该会有印象才对,可···”
陈仲平冷笑着挖苦道:“是关于女子的你就有印象?老夫就知道一个白马禅寺、一个道家祖庭,表面满口慈悲道德,实际上是一肚子男盗女娼,说来听听,你这牛鼻子年轻时候肯定也不是个什么好鸟,有没有乔装改扮去过流香江听曲?唔,京都城天子脚下想来你是不敢去的,苏州总归离着你近些,金陵城秦淮河只怕是没少去,江南口音软软糯糯,唱起艳曲来自然更有韵味。”
司天监第一高手跟道家祖庭掌教斗嘴这种事情,近几个月来几乎每天都会在这小山谷里上演,少则两三次、多则七八次,做人还算有底线的钟小庚委实不是陈仲平的对手,原因在于陈仲平根本不在乎举头三尺有神明,讥讽几句就开始指着对方鼻子破口大骂,不是要跟钟小庚已故多年的祖辈女性在床帏上切磋本事,就是扬言要把这位鹰潭山掌教塞进凶兽排泄的逼仄地方去,实在是亲者痛仇者快。
严安这么古板的一个人,都难免近墨者黑,耳濡目染许久,以至于在山谷南侧数次击退凶兽的厮杀中,每逢战到酣畅时都会不自觉蹦出几句脏话,这种恶习一旦沾染上,再想洗心革面可就太他娘的难了,不少江湖修士甚至因此认为他姓严的是司天监二十四剑侍之一,严安倒也懒得解释,反正司天监的名声要坏也是坏在陈无双师徒手里,不差这一星半点。
只不过自打七月初三夜里,所有人亲眼瞧见从北方天际陨落的那颗硕大弼星以来,不论陈仲平如何出言挖苦或是大骂,道家掌教都是一副逆来顺受、唾面自干的姿态,不肯像之前一样明知道不是对手也要输人不输阵的还几句嘴。
钟小庚挥了一下拂尘,眼神越过南侧山岭遥遥投向南疆妖气弥漫的深处,轻声道:“十万大山这种自上古就凶兽盘踞的所在,不该有人的。”
见他还是不接话头,陈仲平也没了再咄咄逼人的兴致,哼声道:“不知道就说不知道,跟老夫扯什么蛋?不该有人,花扶疏那老色胚不就在这里呆了二十五年有余?”
说到这里,陈仲平好像突然意识到什么,偏头扫了眼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