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舟驶过万里长江,在河港停靠一日后,终于在十五这一日抵达黑水河。客船打起旗语,鼓点霹雳响起,号角声振奋人心。
两岸百姓把道路挤得水泄不通,几座望江楼上人头涌动,自漕帮的船只从江面驶入视野时,两边的百姓开始较劲,不知是哪一方开始擂起鼓来,另一边也不示弱,锣鼓敲得震天响,天上神仙路过都要扒开云雾瞧上一眼。
祭拜河神历来是一桩普天同庆的喜事,水鸟们依照旧制换在胸前斜系红绸,陈树立在船头,万人瞩目,岸上离得近的百姓纷纷朝船头扔绸结和铜板祈福,往年陈树会笑着说些祝词,今年陈树拉着一张脸,连强颜欢笑都难。
过了今日,陈家漕帮便做北唐史书上的一笔过客。
白氏倒台后,曾依附白氏的猢狲各自寻了新靠山,有如飞鸟投林,藏身于人海。即便如此,江湖风波从来一浪接着一浪,风云几时停歇过。一个李玄义,一个陈树,两个人立在明处,像是两只靶子一样。李玄义虎踞河西,轻易拔不掉;陈树和漕帮,像是一叶孤舟,伶仃飘摇。
与其被人捏在手里玩弄,不如来一招金蝉出壳,就在两县百姓的眼皮子底下,请黑水娘娘做个见证,漕帮触礁,沉船黑水河,无一生还。
鱼老三听到这鬼主意后简直要跳起来,王半仙却道好主意。他想了下,也不是不行,树大招风我就把树砍了,我们脖子一缩,接下来就轮到李玄义亲自跟阎罗宫打擂台。
李霄的目的不仅只是帮漕帮脱困——倘或今日万事俱备,船只按照计划触礁,礼部有知,丞相必然震怒,刘禀笔应付这两个黑脸判官就够喝一壶,自然没闲工夫再追着褒圆圆杀。官府的人来打捞船体必要花上几个月工夫,阎罗宫就是再狗胆包天,总不能顶风作案再拐孩子来祭神。
更重要的是,黑水河底下到底有什么值得李玄义和阎罗宫大费周章?
陈树听了半晌,然后问到:“李姑娘,漕帮这么多人口,要怎么做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安全撤离又不露馅?”
李霄闻言朝何小川看去,何小川拢了竹扇,宛如一只蝴蝶穿梭在众人身侧的同时,广袖覆面,短短两句话的工夫,何小川脸上面具不停变幻,足尖过处一溜皮影人从地上爬起,撑着斧钺钩叉叮咣打起来。
漕帮众人看得目瞪口呆,鱼老三伸手掐住一只小皮影人,那皮影人被捏住紫金冠,好好一个猴王失了面子,气得顿时手挠脚蹬。到底是个纸片人,如何挣扎都够不到人,鱼老三这人又是个见好不收的贱骨头,见这小人有趣得紧,不听王半仙的劝放开皮影人,反而去捏了两下皮影人的冠子。
皮影人的气性非常大,横竖够不着鱼老三,一赌气眼睛一闭,方才还神气十足的小人顷刻被抽空了精气,顺着风向倒下,一张薄纸飘到了陈东海脚前。
陈东海犹豫了一下,伸手去拾。
从何小川凭空变幻面具时,王半仙的脸色也随之变个不停,皮影人个个从地上站起来的时候,王半仙的表情简直可以用惨绝人寰来形容。
他一把打开陈东海的手,厉声喝道:“学什么不好,学鱼老三手欠!别人的东西不要乱碰你爷爷没教过你吗,等下断手断脚才知道后悔!”
风一过,卷起一纸皮影,美猴王存心找茬似的,迎头就要落在王半仙脸上,王半仙此刻的表情比方才还要难看。
屋子小,点大地方只够几人落脚,王半仙扯开凳子往旁避开,那皮影人就像是在天有灵似的,风撵着王半仙吹。
眼看皮影人就要落在王半仙后心上,王半仙欲哭无泪,鱼老三手欠乱捏皮影人,飞来横祸砸在他头上,简直是比窦娥还冤。
只瞧广袖飘摇,两根指头捏住了皮影人,离王半仙后心堪堪一臂近。
何小川的脸上覆着一张乌木面具,严丝合缝地拢住整张脸。
这是李霄第二次见何小川这张面具,其实她不太喜欢这张面具,好好一个少年郎,说风姿绰约有些过,但凭何小川那张脸,想要混口软饭吃还是手到擒来不成大问题的。但何小川自己对此则是讳莫如深。
用他的话来讲,登台有如新生,戴上祖师爷传下来的面具,他便是与神通的大神官,点兵招将呼风唤雨,无所不能。
何小川把皮影人合在掌心,两手兀自掐诀念咒,众人听不清他口中念了些什么,片刻工夫后,何小川猛然睁眼,摊开手心,一团绿幽幽的火光从他掌心蹭地一下升空,散落在屋子里的皮影人像是接到暗号般腾腾自燃,看得众人心口直跳。
面具下,何小川扯开嘴角,道:“十方神灵听我号令,灭。”
火焰应声俱灭。
鱼老三手腕上一疼,低头一瞧,一根红线缠在他的腕子上系了一个活扣,两端红线从他的手腕处伸向各处,像是蛛丝一般攀爬蔓延。
鱼老三这才看清,皮影人爬过的地方,都被红线死死缠住,各处红线相互交应,织成一张巨大的蛛网,而所有的红线汇聚的地方是何小川的指尖。
何小川扯动食指,鱼老三手腕上的红线蓦然收紧,他再轻轻一勾,鱼老三只觉像是被巨物扯动,连人带他扯住的桌布腾空飞起,根本使不上一丝气力,砸向一旁的藤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