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不喜欢我自己,我也讨厌一直以来的自己,我也以为一直往前奔跑,我总有一天会成为一个不是我自己的自己。那种积极昂扬的心态里面潜藏着多少自我厌恶的阴影,是唯有我自己知道的。老鼠把自己的魂灵留在原地,而一直不停地奔跑,进入更大的机器奔跑,试图通过这种办法逃离那个自己。一种诡异的想法统摄了他们,让他们误以为只要跑得够快,只要永远不停歇,他们就会离‘老鼠’越来越远。坎城的病态源自于老鼠的自我厌恶,而这种厌恶最终是无解的,因为无论坎城跑得多快,老鼠依旧是老鼠,老鼠不会因为奔跑变成其他物种,所以坎城是无解的。他们的奔跑从核心就是一场徒劳。”
凌珠深深吸了一口气,她站起身走进浴室,踟蹰片刻后,她默默走到镜子前,最初,她没有敢看向镜子,只是低着头:“所以,夏鱼,跟我走吧,我不知道是否还有没有老鼠的城市,但是我们可以找找,我或许也是你厌恶的老鼠,但是我想,我也许能努力做一只不讨厌自己的老鼠。我不想要十九万颗珍珠,我也不需要珍珠楼,我只想要……”
凌珠看向镜子,忽然愣住了。镜子里的她依旧穿着白色的毛衣,她微微卷曲的头发披在肩上,她脸上零星的小雀斑、她嘴唇上的皲裂、她卷而翘的睫毛、有些笨重的眼镜,都在一而再地反复确证,她依旧是一个人,起码目前还是一个人:“想要你,跟我离开。”
夏鱼没有说话,他厚重的鱼尾搭在沙发上,纤瘦而有些干枯的身体因为笑声而颤抖起来:“珍珠,你被骗了,你从来都不是老鼠。你要是老鼠,坎城为什么要挽留你呢?你要是老鼠,你的声音怎么会那么值钱呢?”
凌珠捂住嘴,后知后觉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经正常了起来,她许多年没有如此流畅地说出一句话,眼下忽然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居然有些反应不过来,一张嘴居然下意识结巴起来:“怎、怎么会?”
“这满城的老鼠尸体就是代价,为了让你重新说话而付出的代价。”
“这是坎城实现过的,最昂贵的愿望。”
凌珠捂着喉咙,她的话语那么流畅地从嘴里流淌出来,就像是一条淤塞多年的河忽然疏通了:“为什么?为什么会这么昂贵?我明明只是想要……说话……如果我早知道……”
一种后悔夹杂着欢欣的复杂情绪让她眼里忽然模糊起来:“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愿望这么昂贵?我明明只是想说话……像其他人一样说话。为什么呢?”
“因为你是珍珠。三千采珠人夜以继日地开采,最终采上来十八万九千九百九十九颗珍珠,他们被卷入暗流,被缠住脚腕,他们倒在南面的海里,然后那里被填上土,建造了海神之门。赞美珍珠楼的人、赞美坎城的人、他们来到这座城市,便是默认了城市生存的法则,这座城市之所以引人向往的,不正是三千名采珠人的葬身大海与珍珠楼里遍布的圆润光华等价的一瞬间吗?”
“珍珠,你真幸运。你是被选中的珍珠。”
一路蹚水回来时看见的那么多老鼠的尸体都浮现在眼前,凌珠彻底呆住了,她一点点坐在地上,用手捏住了自己的嗓子:“我不要,我不要了!我不要好好说话了!收回去吧!让这个城市该怎么样就怎么样,我不需要,我不需要了,我不需要……”
夏鱼跟着倒在地上,他舒展胳膊,腰间与鱼尾连接的皮肤泛着鱼鳞的光泽,手臂趴伏在凌珠膝盖上,神态天真而可爱:“那不行啊,珍珠,这不是由你决定的。这是所有老鼠一起决定的。”
女人用指甲把珍珠手串偷偷扯断,接着抱怨的名义把一颗珍珠放在自己的口袋里,就在她走出店门的那一刻,她脚边生出一只小小的老鼠。那只小老鼠带着新生的好奇来到世间,本能地爬进了通风管道,顺着爬到城市的地下,那里寄居着无数老鼠,他们啃噬着木板,高谈阔论,他们并没有欢迎新来的老鼠,因为他们看不起这样瘦弱的同类。一只颇为热心地靠近老鼠:“不行啊,你得更加冷酷、你得更加自私、你如何能允许你身旁有人偷懒、一个人倒下,你的生活便要收到影响,你便应该诅咒那个人。你得谄媚、你得学会说漂亮话、你得学会如何嘲笑真诚、你得学会如何欺骗勇敢、你得学会如何伤害善良,你得学啊。”
在这些小一些的老鼠身后,生活着地位更高的肥厚老鼠,他们转过头随便做一个动作,其他老鼠便跟着欢呼。
“啊呀,您这样高大,简直不像是老鼠啊。”
“啊呀,您这样丰腴,简直不像是老鼠啊。”
“啊呀,您这样智慧,简直不像是老鼠啊。”
他们自以为已经不再是老鼠了,便坐在阴暗的下水道里,将爪子向上指着下水口的位置:“我已经不是老鼠了,我知晓了一切的一切,我看见了我们未来会成为不是老鼠的美丽生物,我们都会。我要带领你们去过更好的生活,只要你们好好去做,我一定不会亏待你们的。”
一只一只庞大的巨鼠由此站了起来,在现实与噩梦的边缘终日无休止地将大楼拔起来,丢进坎城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