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不想先生却是喜爱黑的,不加一点点缀的黑色衣裳穿在他的身上,平白叫他多了几分瘦削和缄默,整个人就像在静夜里独行的客。
母妃说他并非凡人,实则是一个散修。
我观他上下,在东海龙宫之内安适怡然,面无异色,身上也不见避水珠的气息,便心道:倒是个高人。
多少外界的修者来了这龙宫,都得向父王和母后讨要一颗避水珠护体,但他,却是不用的。
实在非我印象中的散修之类。
我拂了拂衣摆屈个膝,虽算不上郑重但也是尊敬:“先生。”
母妃让我唤先生便定是先生,世间能唤“先生”二字的人不多,母妃既然认为他是,那他定是。
我想以我那幼年之体,行那样郑重其事的礼是有些好笑的,果不其然,先生长而狭的眼眸轻轻一弯,墨色的眼瞳里也似有笑意闪过。
他一双手轻轻一托,便隔空止了我礼节性的屈膝:“小殿下礼重了。”
他的意思是他一介散修,还用不着我这个东海龙宫内饱受娇宠的小公主屈膝见礼。
受不起。
我眨了下眼,瞧着先生陌生的脸容、陌生的装束,本该是第一次相见,但心头却总有一股奇怪的熟悉感挥之不去,叫人局促难安。
我脱口道:“敢问先生名姓尊号?”
先生便蓦地笑了,要说他先前眼中的笑意隐约如若隐若现的繁星,那他如今的笑容便是光明煌煌若龙宫之内的明珠,一点都不加掩饰。
他笑着道:“敝姓云,单名隐,无有尊号。”
在身量足足小他一半还多的我面前如此郑重其事,正经沉稳作答,这位先生也是个十足十的怪人了。
云隐。
我在心中念过这个名字,确信前世今生都未曾听过,便放下了心中那股来之莫名的熟悉感,只当是一时被他亲近的姿容所迷——
他身上的气息,同母妃是有几分像的,那种不论我说什么都不会惊讶的姿态。
我几步走过去,在殿中铺着的绒毯上坐下,看着不远处尚还垂手站着的先生,问道:“先生此前识得凤合?”
不然何以母妃说他是故人。
不想先生却说:“不识得。”
他笑着:“只是凤湲娘娘抬爱,将只见过几面的在下我,引荐给殿下罢了。”
如此。我打量的目光落在先生脸上,真是,总觉得这先生……有些面善?
我皱了皱眉,见先生一动不动任我看着,倒不觉有些难为情,只得移开目光,但父王母后又曾经教导:与人交谈总要观他双眼才能以表尊重。
我总是要与先生谈论几句,等母妃之后来接,才能作为交代,便不得不再把目光移回向他,对上了先生静谧如海,沉敛不明的眼睛。
先生是喜静的,光看他这双眼睛,我便下此论断。
再次鬼使神差,我道:“先生不坐吗?”
先生一直站着,但听我所言,一笑撩袍坐下,竟是学了我,盘腿坐在绒毯之上,离我三尺半。
我面上难掩惊异,心说这先生还是个不拘小节的,同他身上气质有些许不符。
先生问:“小殿下今年年岁几何?”
言语温切,颇有人间夫子询问学生年岁的风度。
先生他是也终于对我的心智和年龄不符抱有疑问了么?我眨眨眼,十分乖地回答道:“若论落地之时,先生长于我,若不论,凤合不知。”
当初母妃育我时育了多久我不得而知,我只知父王凄凄惨惨戚戚,怨声载道叹了好多年,直至我出生坠地,方才喜笑颜开。
先生又笑了。
是因我说的话太过好笑,还是因我的话太过取巧?这位先生,好似是个极为爱笑之人。
“早便听凤湲娘娘提醒,小殿下不可同常人相较,因着殿下身上既有龙之血脉,又有凤之血脉,当是极为尊贵而灵慧的,便是尚在母胎,无有肉身,也观晓天地,五感通灵。”
这段话若由旁人来说,少不得带上几分世间俗气,但从先生口中说出,看他面上玩笑之态,便知他是真心诚意,又隐有揶揄的。
“那论落地之时,小殿下如今几岁?”
既似长者对幼,又似平辈对友,我心中再次大大的惊异了,觉得与这位先生交谈的感触,实在是世所未有,平生罕见。
我心中难得踟蹰,但面上仍不改色,端整语气一如往常:“小于先生,不足月余。”
心知这话说出来先生必定大笑,还待思量如何补救——
我心中到底是不愿在这位初初会面、行为离奇,却意外牵动我心神的先生面前露怯的,便是年纪无可奈何的小于他,于我竟也是一种蒙羞,虽则这并非他所愿、所喜,纵使如此他亦不会看轻于我,但,一想到先生听后会大笑出声,面上便禁不住隐隐发烧,直想换个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