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子规按了按额角。
关于那诡谲一夜与烟青水黛摆渡人的记忆虽的确是忘记,却又不像是被生硬地截断一段,而是淡化模糊了去,与之前行路的记忆相连在了一起。
眼下她面前这座“酆都”,是位于山南东道的一处县城,隶属忠州,扼江而立,再往西则入山南西道。此时放眼望去山清水秀、繁花锦簇,正是好时节。
她在城外树下荫凉处默默站了会儿,看那寻常百姓来来往往,说的话有时她不大能听得懂,却能透过那些语调神情读出浓重的烟火气来。
伫立许久,她悄然转身,折去离酆都县城较远的小路。
东海之上,那条沉没入海底的商船、船上无辜死于蛊术之下的人们,她还尚未忘却。
彼时在那村落里,她未曾多留,确认过情况无异后便孤身离开飞越蜀道,也是因着这同样的缘由。
纵然那艘苏家商船不是为钓她而设的饵,船上之人却仍是被江湖人江湖事所牵连。
而这一方小小县城也不同于长安、洛阳、扬州或是成都——那些地方皆是江湖人往来汇聚之地,且身为国都或重镇,戒备严密,该当不会出太大意外。
所以她避开此处。
自此一路向西北而行,过些时日便能抵达成都。她隐约觉得自己飞渡崇山峻岭后似乎是走偏了些路,却怎么也想不出个中缘由。
她傍绝世轻功在身,可如今内力并不如以往丰沛,流散得也快,是以她以轻功又赶过一段路后,便就近寻了风雅楼的驿点,出示风雅令要了匹马,策马而行。
与驿点的风雅楼弟子交谈时她顺口旁敲侧击了几句,但也不知是他们真的未见过还是口风太严实,她未曾打听到半分沈亦之的踪迹。
不过这倒也在意料之中。
她未赶得多急,一路上有停有歇。不过风雅楼旗下的几乎都是快马,更何况又是供“风雅楼座上宾”使的,加之她作为御马者骑术娴熟,第五日晨间入成都府,不多时已能望见城墙了。
何子规先去了一趟候雪亭——这风雅楼天下闻名的四大据点之一。候雪亭坐落于城东河畔,与“金窗夹绣户,珠箔悬琼钩[1]”的散花楼相对,打眼望去,那片片白瓦当真如同负雪一般。
候雪亭虽以亭为名头与门面,但亭旁还是聚着各式各样的低矮楼阁,以回廊水桥相连——毕竟是风雅楼的重要据点,区区一个亭子自然不能负担得起那诸多人事。
她还了马,又随意打听了些消息,大抵得知沈亦之一行还未至。他们那边乘坐马车,多行大路与平地,一路更是堪称不疾不徐,自是要慢上些时日。
摘了幂篱寄放在候雪亭以告知沈亦之等人自己已到,她拆下发带,捋了下被幂篱压出些痕迹的头发,又重新束好。
自十几岁时候起她便只用一根发带将一头长发高束在脑后,方便又利落,只在额边颊侧垂下几缕。
绑好头发,她看了一眼绑着重重浸药布带的左腕,只身向城郊而去。
那是一片青幽竹林。
她信步走过竹间狭窄的小路,直到有风声送了一缕清然旷远的琴音过来,她方才顺着这如寒夜林风般琴声传来的方向,不急不缓地寻过去。
这一段路似乎很长。
却又似乎转眼便走尽了。
竹林之间,小筑默伫。她倚着一根竹闭目静听,那石案前的人正垂眸抚琴,长发只以玉白发带半束半散,扎得较高,未用冠,也未打髻[2],侧发垂在肩头,恍然与分别之前的模样别无二致。
仿佛仍是烽火狼烟中、苍夜林月下的那个少年人。
待他一曲终了、余音散尽,何子规随之睁开眼睛,面上仍是似笑非笑:“先生的琴还是一如既往。”
肖沉璧未答,只是指尖又落在弦上,起了二三散音。
不过转瞬,红尘凄艳淡红的剑光已至眼前。
枕玉琴那制成特殊式样的琴额,忽地横着弹出一段冷白如雪。
漱雪剑出,那清冷纤长仿佛以冰雪铸成的剑身迎上肃杀的红尘,刹那间便于这竹林间乍出残花消雪。
朱梅零散,青竹落雪。
红尘剑势凌然逼上,他手中漱雪一转,三道锋利剑光直直撞去,随后又是五道剑气携决然锐气自上而下接连落于周身,正取那道鬼魅般的鸦青影子。
红尘不退不避,迎着冷冽剑光而去。
她此时此刻的剑比之先前所使风月剑法,更多了几分凌厉恣肆,未再刻意行风月之雅致飘逸,而仅是随心,是凭意。
玉白衣衫、墨竹浅淡。肖沉璧手中长剑如雪,神色自若,出剑时亦是从容淡然,仿佛只是林间一株稳立于岩间的青竹。
但那滔天的剑意间,却尽是决绝傲岸的洒然与狂放。
剖冰解雪后,是锋芒毕露。
清泠泠剑光交错,她已近了身。
一声锵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