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再次回到湛秋宫时,银月已往西偏移一寸有余,阶前矮木扶疏,宫门仍如我离时一般敞开,只是门内幽暗,仅能瞧见月光照亮的少许区域。
我见势不妙,脚步凝滞些许,深吸一口气迈入室内,果见重楼正面无表情地倚在床边,听见我的声音,静静地抬眼瞧过来。
“你倒回来得挺快。
夜明珠的碎末堆在他脚边,仅剩些微弱的光芒,在这暗色中,他的视线隔着珠帘落在我身上时依旧如有实质。
“义父。”无论我犯了什么,遇事先叫义父总归没错。
他见我这绵言细语的模样,气更不打一处来:“撒娇也没用,你竟为了那浑小子对我下药。”
我避重就轻地回答:“义父,他不是浑小子。”顺便在心中补充道,我若真想撒娇,绝不单单喊声义父这么简单。
而此时此刻,我对祝漓的维护无异于在拱火。话本里大家闺秀痴迷落魄书生,教家中严父发现,平日娇软的性子无端生倒刺,哭哭啼啼一句道理都入不了耳,只会在听到贬低之语时为其辩驳:“父亲,他才不是什么没用的穷小子。”
眼下的场景与之一般无二,虽然祝漓不是什么穷小子,而是尊贵的东海二皇子,但神魔不通婚为惯例,维持表面和平是互利,私相授受、血肉相亲则得另当别论。万载的偏见是磅礴恶浪,吞情噬善。
我的义父,他似乎未将昏迷前那番对话放在心上,只当是我有意激怒他而瞎讲的昏话,于是兜兜转转,注意力又回到祝漓这事上来。
外界都传我和祝漓两情相悦,私自在巫山许海誓山盟,可总归无媒无聘,魔尊与东海龙王都未松口应允此事,尤其是东海龙王,老人家心里抗拒得很,但碍于我背后的魔界又不敢明面上拒绝,故而我们正处于六界皆知却无名无分的尴尬位置,还有些在其中搅浑水的正等着看热闹。
“你简直鬼迷心窍!”重楼怒声斥责,勉力平复了下情绪,道“本座且问你,你和祝漓之事是否真如他们所说那般?”
“大差不差吧。”我试图糊弄过去。
“别敷衍本座。”他不吃我这套,径直逼问,“本座不喜欢听那些家伙编排的胡说,只想听你亲口解释,你和祝漓到底是什么关系,你们又是何时生情,你是否当真要……”
他许是气极,一时间气息翻涌,语句难以为继,额间青筋凸起,缓了一会才重复末句,声音似从喉咙强行挤出,极缓地吐出那几个字:“你是否当真要嫁给他?”
珠帘在我身后哗啦响动,许是外溢的魔气冲击,又许是室外袭来的凉风愈发猛烈,我恰处正中,身上冷热交织,心反倒愈发平静。
我双膝跪地,仰首望他:“义父,我和他情投意合,求义父同意我们的婚事,并允我与他一同长住东海。”
天光乍烁,惨白的光映照我们的半边身子,勾勒出一站一跪的对峙之景。
震耳的惊雷倏忽在头顶次第奏响,噼里啪啦的声音像很多年前我拉着义父玩过的鞭炮,那时的我偎在义父身旁,玩一下午也不厌倦,但此时的声音是鞭炮之百倍、千倍,来势汹汹,沉重地压在头顶。
好奇怪,魔界极少下雨,我从未见过这样的闪电和惊雷,似在无理取闹地宣泄。四下顷刻间变得喧嚣混乱,恍若只有我和义父所处的这方寸天地最为平静。
“你再说一遍。”满耳的嘈杂中,我听见他只问了这样一句话。我想,以他的耳力应当听见了,于是我选择沉默,等待这位魔界至尊的最后审判。
“你从未跪过我,你为了他,竟然可以向我下跪。”出乎我意料,他率先提及的竟是这个,甚至不再自称“本座”。
“龙葵,你真是给了我好大一个惊喜。”他气极反笑,“七年了,你回来竟是为这事。长住东海?你想离开我永远和他待在一起?你为了他,要舍弃这里的好友,舍弃这里的亲人,舍弃一切?我告诉你,绝不可能,只要本座还在,你就别想嫁去东海。”
扑面而来的魔气愈发澎湃,我贴着地面的双膝生出几丝灼痛,脊背却一直挺直,瞧着他怒火中烧的样子,心里不合时宜地滋生隐秘快感。
果不其然,只有最亲近的人知道怎么激怒对方,即使他不爱我,即使他对我没有男女之情,但多年相伴,我合该是他在世上纠缠至深之人。这六界无垠,不会再有人能越过我们的羁绊。
轰鸣雷声愈演愈烈,似乎还下起了滂沱大雨,屋外密密麻麻的雨幕似天女织的纱,笼住湛秋宫,笼住我们两个明明互相在意却又要互相伤害的人。
他或许不想再面对我这执拗的神情,又或许怕我说出更让他愤怒的话语,甩袖化黑烟消散,不知去了何处,大抵是又到主殿去用那可窥凡尘的水镜寻故人身影。
我咬牙起身,弯腰坐到床头,有一搭没一搭地锤酸痛的膝盖,转头遥望窗外景象,暴雨与雷电齐齐上阵,恐怖至极,而千里之外的天空却分外平静,如处另一个世界。
我这才想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