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明媚高张的春日,紫禁城内的重重琉瓦飞檐,摇荡晴晖,春光宛要醉人。
然而朱祁钰的心情却是风雨如晦。
眼前的王振,带着理所应当的倨傲,等着他这个亲王先开口问好。
朱祁钰抿了抿唇,心里很有些委屈——主要是这个问好,并不是一句随意的‘诶,王公公,今儿天不错啊’的寒暄客套。
这个问好,是得他这个亲王客气称呼王振一声“先生好。”
为什么要做到如此?
因为,皇帝本人对王振的称呼就是‘先生。’
先生,师也。
王振早早陪在幼童版朱祁镇身边,陪他长大进学,日夜不离守在身边,行管束劝学之事,故而在朱祁镇眼里,王振可不只是服侍他的宦官,那就是他的贴心好老师。
说起来,明朝皇帝、王爷都有自幼随侍的宦官,亲近的多以‘伴伴’‘大伴’呼之,显出主仆情深。
然而朱祁镇对王振的‘先生’二字,显然是上到另一种高度了。
皇帝都如此礼遇,也别怪朝臣们风行草偃地跟随。
上行下效原本就是世态常事。
许多官员甚至公侯宗亲,为了上体圣意,都会唤王振一声“翁父”!
更能豁出去不要脸的臣子,还会把自己的胡子也剃了,然后跑到王振跟前无中生爹讨好道:“父亲大人您都没有胡子,我这做儿子怎么敢留呢!”
丝缕旧事在朱祁钰的脑海中翻腾,如同日光下纷飞的尘埃,起伏不定。
其实,他今日想的多,那声‘先生’如鲠在喉,正是因为身侧落后半步站着的于侍郎——
朱祁钰本身是个温和性子,行事颇易受身边人的影响。
若此时他身边站着的,是那群积极认爹认爷爷的官员,围着王振大肆恭维吹捧,氛围到了,朱祁钰也能随着唤一声先生,把场面敷衍过去。
可此时他身旁的于侍郎,身着三品朝臣的朱绯官服,萧萧肃肃立在当地,没有一丝要给王振行礼的意思。
于谦站的坦然又坦荡——翻遍大明律,没有朝臣向宦官行礼的条例。
有这样一个人站在身侧,如对着一面澄净如水的冰镜,清净映着世上不合道理之事。
于是,‘先生’这两个字,朱祁钰就说不出口,像是一把酸涩的青梅哽在喉中。
他忽然又想到,那位剃胡子讨好王振的官员,几年前就被王振拉拔到跟于侍郎的一样的三品,身居工部侍郎要职(掌举国上下工程,诸如土木、水利、矿冶等基建,肥差)。
跟如此同僚在朝堂并立,于侍郎在朝上在官署办事,心中也会有跟他方才一样的委屈吗?
朱祁钰飘来飘去的思绪,被推开窗扇的声音打断。
他抬起头,看到推开窗扇的皇上。
*
那是一张朱祁钰很熟悉的面容。
毕竟是亲兄弟,面庞总有几分相像。
然而从开始懂事起,朱祁钰就清楚,每个人也在告诉他让他清楚——哪怕年龄只差一岁,哪怕生的有几分相似,他们兄弟俩的路也是截然不同的。
一个将来要做手握天下的皇帝,一个要做安分的亲王。
两人并非一母同胞。
朱祁镇的母亲原是孙贵妃,因父皇爱重,又因胡皇后无子,便废胡皇后立孙皇后。
自此,朱祁镇便成了长子与嫡子,是无可争议的太子。
这是争不得的。
而他,朱祁钰很早就明白,他算是……备用品:毕竟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皇帝就俩儿子,万一太子出了意外,还能有一个备选顶上。
而且,他还不是一朝的备用品。
父皇驾崩后,兄长顺位登基。
但兄长是年不足十岁便继承大统,于是在朱祁镇长大,并生出下一代前,朱祁钰还是那个备用品。
为此,哪怕他成年、开府、大婚,也没有出京就藩,依旧留在京城的郕王府。
这也是有先例的——他的父皇朱瞻基,早年子嗣情况堪忧,是年近三十才有长子朱祁镇。
在此前,宣德皇帝朱瞻基也把其余的九个弟弟都只封王不令就藩,就留在京城当皇位预备役。
快了。
朱祁钰在心里盘算着:如今皇兄也已经有了两个儿子,只是长子还不足两岁,恐婴儿养不住,故而他还被留在京城。
但再过两年,等皇兄再添几个皇子,亦或是皇长子身体康健立住了,他也就该去藩地,结束备用品期了。
既然是这样的身份,这样的成长经历,有着‘备用皇储却又百分之九十九永远当不上真正皇储’的尴尬,朱祁钰行事自然就奔着不招惹、不出错、不得罪人去。
对朝臣是这样,对御前人更得是这样。
所以王振对这位年轻亲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