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人呢,怎还未从城外归来?”郅毋疾人在前楼顶层,望着窗帷下人群熙攘。一贯音色如汩汩山泉般清润平和,此刻也急切地问起菖蒲有关玄昭的下落。自午膳后出门去,入夜尚未归,燕馆已近打烊时分。往常,她从未如此。
郅毋疾已将茶露饮尽,失神间拇指摩挲着杯沿,迟迟未肯放下。
菖蒲刚张罗完前楼各处的筵席,只好回禀道,“家主,需要拨几人去找么?许是在某处赏玩,或是遇事耽搁了也说不准,不必太过忧心,玄昭向来有分寸。”
“去把我的马牵到堂下。”
侍女汀兰给郅毋疾添上了一件挡风的披氅,他便匆匆上马朝城外飞驰。菖蒲带着几个燕馆护卫跟在后面一刻未歇。
他想着玄昭午间告假时,言及往伫月湖采菱,便直奔城西门外,一路找寻其踪迹。
城外各处皆是森黑,惟有通往湖边的栈桥一线,隔不远尚还点一盏天灯高悬,应是近处庄子上的农家为引路所置。
郅毋疾顺着那覆笼下来的光亮便策马行至湖边,四下里并无人迹。只远远见一匹马系在云栖亭的阑柱上,尾毛正慵懒的蜷着,周身毛色油亮纯净,双目在夜间亦有神采。
菖蒲在其后立时便纵身下马,上前一探究竟,“竟然是匹忽雷驳,绳结似乎是北地某支胡族特有的式样,应当需用本族内传袭的觽器方可解开。”
郅毋疾心中似有些迷雾,旋即又张目于湖上,此刻天与云与山与水,正如泼墨般混作一团,难辨界限。
“此处若无,先折返城内,把人散到各处去寻。今夜会辛苦些,委屈大家了。”郅毋疾攥紧了衣袖,恩威并施的语气便是要将今夜的襄城都颠倒过来。
-玄昭,你定要性命无虞,不然,我如何向故人交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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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羡拨水时,觉得自己像极了一只使着蛮劲的呆鹅。
方才行至亭间,只一艘残舟,几片断朽的楫泊在水边,那楫实已不堪用处。所幸伫月湖并不深,他还能用佩剑撑到湖底,大差不差能遏住行舟的方向。他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便把人姑娘往这船上带。只是虽对面而坐,相隔半臂之间,可缪玄昭却并不看他,只抱膝侧首向湖心。
“怎生我将你拐至无人烟处,你倒不挣扎了。姑娘可是心中已信任于在下?”陆羡自是想打破此间凝滞,兀自侧身拨水,也不去追她的视线,只是言语故作些狎昵意味。
他余光早看见缪玄昭梗起脖子,神色里那抹孤清似又回转来。似那年新雪里的长安西市,她拒绝他相送,必要奉还一枚明月珠以示两清。
只是如今,他们之间还能算的那般清楚吗?
“你如今怕是不能通明姓氏,他们都如何唤你?”陆羡将剑柄撑到底,带起船身漂行一阵。
缪玄昭单手托腮,她发现自己竟从未见过寒夜里的伫月湖,真是枉费了这湖的名字,“玄氏,单名一个昭。”
“如此不会太过明显?”
“从前人人只知我缪姓,长安城里愿唤我一声缪二姑娘的已是体面之人,少有人挂心我究竟叫什么,所以无妨。襄城很好,他们都唤我玄昭,像是重活了一次。”
那栈桥下的天灯已远远地模糊成一星点。寥寥数语间,残舟徐行,竟将至襄城外围合的大小孤山。
缪玄昭似是慢慢放松下来,她正欲拂散双袖,想要垫着手躺倒在舟头,以仰观星河之图景。也许他说得对,她二人之间的确有种无需设防的松弛,许是她的所有秘密都在前朝已一种“裂帛”的方式尽碎于他眼底,许是······她也曾见过他的不堪。
一方鲛丝帕子恍惚从她袖间抖落,恰至陆羡脚边。
他拾起欲还给缪玄昭,却在一角摸及姓氏纹样。国中唯有男子使用的帕子会在帕间绣族氏,女子则择些花草样式以示时下心境。
陆羡心底一沉,撑于湖中的佩剑用错了力,竟使得脆弱的舟船堪堪就要侧于一畔。
缪玄昭仰躺着,天上的星月皆生出重叠的虚影,像是设色的绢本用写意的法子绘出各式烟火,可惜中原士人从来不绘如此虚妄之物。船身极晃,她只好翻过身坐起一些,撑手瞥见湖面粼光如碎金浮动,旋即舟船停滞下来,一动也不动了。
她终于有空剜一眼陆羡,方才撑起身子险些就要撞到他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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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公子,可真不该是在此处谈天的关系。我如今该叫您,殿下?”缪玄昭略一正色,坐姿甚雅正,终于想起试探对方的来意。
“随你。方才上马前知是我,为何抖成筛糠一般。”陆羡迎上了她的眼睛,似乎耿耿于自己居然让她如此惧怕。
缪玄昭视线又挪到那天灯处,幽冷的像是另一个月亮。
“我怕你如今反悔,要纳我的命。宫闱深不可测,权势实在惑人,你若要拿我祭旗,便在一念之间。”
陆羡听及此言,突然自嘲般地笑了,却并未回应,只将那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