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宸宫宫门前,高墙围起的瓮城里,原是夕照暗淡,旋即漆黑的如深渊巨口。夜幕中仔细分明,才能看清逶迤而至若干驾套车,皆像是被车头数盏风灯牵引着。近宫门明亮处,才显露出难掩的贵重。
那厢瀚海楼列席无数,入座却是寥落,上首的年轻帝王藏不住气焰,气虽盛,焰亦燎,却也无可奈何。
他待他那位自小便延请的老师,确是当真真心。
这一日还是上元节前夕。尚未至节庆,群臣煞有介事地一一谢宴,不免说些家中有要事的托辞。
郅毋疾趺坐于李澹下席首座,正襟持具从尊里取酒。那酒入琉璃觞中极清,上好的陈酿不见丝毫杂质。他像是轻易间就被这纯酿满足,只等陛下开席落座,便要一举饮尽。
宫人传膳时呼这酒为——桂山烧。郅毋疾记起,这应是江左山水间最优的珍品,乍暖还寒时节,最配湖水中溃冰而出的鱼鲜。
这酒的气味并非如想象间江左气韵般芬芳,竟是浑郁中有一丝稍纵即逝的清明,倏而便只剩沉与浊。
这一嗅,他终究明白庙堂之地因何充斥着虚与委蛇,倾轧排挤,权力比铜臭要难运筹的多,夏虫和冰,天道两极。他熟悉盐铁规律,商贾之数,便有十成十的把握能让银钱流向它该去的位置,可有朝一日他即便手持权柄,却也未必能运作它半分,还可能反教其自缚,譬如当下。
双亲鸣冤而亡那日,他胸有嫉恨,却暗哑无闻。如今升平歌舞,上好的佳酿也喝得,他是帝王之师,谁又能说他真正自由?他并非执意让群臣来贺,若非真心赏识,这番交际也意趣甚寥。从前与窦初云两盏粗茶,一方朽木做的棋盘,亦能彻夜不眠相对。
只是这世间规则便是君君臣臣,为何在江左,便是什么作用也不起了呢?
他自然仍可当自己是旁观者,局外人。他忧心的,则是这世间规则,何来颠扑不破。
而他的法则,就是无法抓握住的东西,他宁愿从未拥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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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姑娘呢?怎么自进瀛海楼来便未在你身边见她。”李澹侧身问询郅毋疾。
谁知这位天子帝师正盯着觞爵中的投影出神,文臣的冠帽修长,为他平添了几分清癯。李澹觉得恍惚,富甲一方,可堪营国的金谷客,缘何有这般忧郁的神情,近乎厌世。
郅毋疾回过心神,方才发现已经有些时候没见玄昭了。这种筵席,她并非宫人,本不能入宴,但也未在近处瞧见,实在怪异。
“许是跟着宫人去哪儿寻周公了,这样的席面她也不便在此,陛下不必挂心。”郅毋疾插手还礼,面上仍静谧如山水。
话音未落,瀛海楼门前远远地听得小黄门传话:
“中书令宋尧臣宋大人到,光禄勋梅济梅大人到,吏部侍郎同平章事······”
日前朝会中婉言谢绝赴宴的数位大臣,赶在开席前竟悉数到场了,一时间堂下呕哑。郅毋疾只见满目黼黻袍服鱼龙而入,道贺声笃。
他尚来不及起身侍立,便需抱手回以谢礼。
人群络绎,俱是模糊面目,各自难辨。却皆作慈眉舒颜,抚掌揽肩,仿佛是真心来贺他这位晚生位极人臣。
十年一觉幻梦。
这是他年少执卷,入定苦读,不分晦明饥渴时做过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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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意阑珊,郅毋疾虽知散席还需清明送客,却也并未让自己自持,趁着桂山烧的酒劲起兴,“诸位皆是郅某前辈师长,今日来贺,郅某荣幸之至,陛下赐的酒食极合心意,兴之所至,某欲赋诗一首,但凭赏玩,以纪今日瀛海楼盛景,以贺来日陛下班师之时,金瓯无缺,海内皆平。”
李澹于上首见其面色酡红,趔趄踱步,冠首微斜,如在梦中。
一旁列席的臣工虽酒酣仍守坐卧仪礼,亦俱是神游天外。
“表里蒿松处,羽翼别荆扉。
秋情皆摇落,猿猱自幽啼。
惶索辞家阙,醒后演春秋。
不言班定远,应为万里侯。
羁旅满歧路,风烟攘鸟蜩。
平生无尽处,脉脉语扶桑。
关山道路渺,渭北信使疏。
瀛洲一时远,平明卧山中。”
他始料未及,在最危险的地方,在仍需履冰的时节,在虎豹般的人群之间,他趁天地俱不清明,提前为自己写好了命判之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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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宫时已是入夜时分,赶在宫门下钥前,筵席散尽。
作云散时,虽各人醉意不同,然俱是面有戚戚,动辄不安。
新任的太傅作诗云云,实在不像为国祝祷。
郅毋疾下马车回府时,府内俱黑漆歇下了,独缪玄昭在的屋子仍燃着烛盏。他叹息一声,引得窗台上一盆文竹枝叶摇曳。
“今日群臣来贺,可是姑娘的手笔。”他见帘上映着的人影摇动一阵,显是被他突然的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