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殿西南角的香炉里,噗噗喷吐着令人怀念的沉香的味道,扶苏和衣而躺,手中握着一卷落满灰尘的竹简。
他以指腹温柔摩挲其中一块竹片顶端的细小缺口,一些记忆翻涌而上,带来温情的同时,也不可避免地激起一阵更加绵长的痛。
他眸光低垂,视线凝于一点,像是在做某种心理建设,而后用袖口轻轻拭去竹简上的浮灰。
哗啦哗啦,清脆得就像流水,竹简徐徐展开,一些歪歪扭扭但还算工整的小篆跃入眼帘。
扶苏唇角浮起一抹遥远的笑意,指尖顺着一排排字迹逶迤滑动,脑中浮现阿母端坐于案边,肩膀紧绷,眉头微蹙,小心翼翼临摹秦篆的画面。
她浓密的乌发就像一匹缎子,在烛光下泛着星河般光晕,那日他下了学堂,和几个弟弟去马场骑马,一时贪玩,回来时天色早已暗沉,他把脏兮兮的两只手藏在身后,心虚地来到偏殿准备挨罚。
遥遥地看见阿母咬着笔杆、愁眉紧锁,见他进来,也不揪耳朵打屁股,只瞟了他一眼,就唉声叹气地又埋下头,在黑乎乎一片的竹简上,落下几个笔画繁复的字。
阿母不会秦国的文字,但一直都很努力地学,最后也写得像模像样了,只是仍改不了楚国字体那圆润的笔锋。
一阵疲惫毫无征兆地袭来。这大大超乎了他的预料,他原本以为故地重游的今夜,注定会是个失眠之夜。
许是太累了的缘故,他想,毕竟连赶了两天两夜的路。
他收起竹简,扬手屏退侍奉在侧的宫女,缓缓阖上眼皮,打算先小憩一会。
然而这一睡,便仿佛睡到了天荒地老。整整一年来,他第一次睡得这么踏实。
鼻端温婉缭绕的气味,就像是阿母俯在身边,为年幼的他掖好被角,昏沉的意识中,他隐约看到了她久违的笑靥,只是五官朦胧,一如以往的每一次梦境。
他越是努力想要辨清,它越是模糊,最后就如同被石子搅乱的水面,波动着扭曲成一团迷雾。
“阿母……”他于睡梦中呢喃。
蹑手蹑脚走过来为炉子添炭块的老嬷嬷,闻声一愣,抬手抹了抹眼角,朝他投去心疼的一瞥。
嬷嬷姓林,和王后一起自楚国而来,那件事后,她声泪俱下地哀求秦王,最终得以留在这座空旷荒废的宫殿,只是其他宫女侍卫都被撤走了,只留下一个眼神不大好、看着笨笨的小宫女。
林嬷嬷一边唏嘘一边往香炉里夹炭块,没一会儿也老泪纵横了,这时她听见长公子又发出一声梦呓。
“芈瑶……”
完全陌生的名字,是谁?隐约有些耳熟……
怕打扰到公子难得的深眠,她很快就悄声退下,脑子里还在思考“芈瑶”是谁。
不管怎么说,能在梦中呼喊女人的名字也是个安慰,至少说明公子还是喜欢女人的,她乐观地想。
炭火窸窣燃烧,火星时而迸溅,睡梦中的扶苏微微挑起一侧眉毛,像是梦到了什么极其无语的场景。
而实际上,他正在经历一场梦中梦。
刚刚还在为面目朦胧的阿母而揪心,下一秒就感觉有人在晃他的胳膊,他疲惫地扭头去看,居然看见那个楚国公主,斜斜坐在他榻边,一只手捂着鼻子,小鹿一样的杏眼瞪得圆圆的,紧张兮兮地朝他靠来。
“别闹,芈瑶,别闹——”他含混不清地嘟囔,似乎叫了她的名字,阖上眼皮想继续追寻阿母的身影,突然浑身一震,唰地睁开眼睛。
她、她怎么会在这里?
“长公子,呜呜呜,我又流鼻血了,止都止不住,怎么办、怎么办啊?”少女哭唧唧道,面容就悬在他头顶,眉毛蹙成了个八字,既怪诞又有一丝好笑,“您快救救我,救救我吧——”
她的身体向他俯来,纤白如葱的手指之间,嫣红的鲜血汇涌,很快就顺着指缝滴落到他的脸颊之上。
其中一滴,不偏不倚,恰好落入他因惊诧而睁大的眼睛里。
就如同墨汁入水,那滴浓稠艳丽的血珠,带着滚烫的温度,在他眸中氤氲散开。
一副陌生的画卷,随之在他眼底展开。
画卷的底色是褪色血迹一般的暗红,里面奔腾着千军万马,尘烟飞扬、胡马嘶鸣,远处还有一片高耸的、仿佛是绵延到天际的巍峨墙体。
军士们气势雄浑,披着秦军的铠甲,不过制式稍有差异,扶苏迷茫地凝望着眼前场景,觉得有些眼熟,却又不知道这种眼熟的感觉从何而来。
突然,耳边传来一声遥远却清晰的断喝:“谁说‘亡秦者,胡也’?今日我大秦勇士誓要把这群北方豺狼驱赶出境,让他们永生永世莫敢来犯!”
这声音甚是熟悉,可一时又对不上号。还有,“亡秦者,胡也”,是什么意思?是在说他们大秦,会被与燕赵毗邻的胡人给消灭吗?
简直是痴人说梦。
就在他努力想看得更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