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献再见到他的时候,陈谌已经没什么醒着的时候了。
周围人都默默退去,周献早得了信知晓陈谌行将就木,可触到了陈谌定定的,空洞的眼神时,还是骇了一跳。
陈谌几乎陷在椅中,桌上铺放了纸笔。
陈谌在求见柳相国之前便将当年之事大体写给了周献。
这几日没日没夜,将有关母亲的全数记忆尽数写下,便扔入一旁的炭盆烧了。周献定定地望着翻飞的纸灰,骇然说不出话来。
他要从此假作柳相国的私生子,可他再不需要寒窗苦读,这是一架扶摇直上的青云梯。
柳公子代兄受过的消息不知如何不胫而走,在民间甚至有了戏折子。戏班子一路演到了京师,举子大义灭亲之事已成一桩美谈得了陛下同太后的嘉赏。
若周献的身份是假的,这亦是欺君之罪。周献来之前便照陈谌的意思同江院正做了交易,几个相关人签了文书盖了印,连同他的信物一道藏在无方山下石窟之中。
那些东西多半已被陈谌着人带走,只要他愿意照陈谌的意思办,那便只是一张废纸。陈谌手中握有柳相国强掳民女,纵妻杀人的罪证。
若是他不完成陈谌的要求,事情一旦败露,柳相国为了自保也会杀了他,而柳相国一旦动手杀了他,他们的全部谋算也会即刻曝于人前。
陈谌只有一个要求,他用多方制衡维持一个牢不可破的茧,分明是这样无关紧要的小事,比起能得到的东西,没有人会拒绝。
可是这个要求,周献望着他许久,在来这里之前,周献从没觉得他可怜,他能让裴家不得不将裴杉玉带回外祖家,终生不得踏入郴州。哪怕此时就要死了,都能让所有人不得不照他的意思办。
可是最后一子留在他手中,注定了局势倒转,满盘皆输。
“陈越清有孕了,她决定生下来。”
他抬起头,满目空茫。周献走了,答应了他的要求。
陈谌已经没有什么气力,做完这些事,几乎耗尽了他剩下的全部精神。他的脑子还在转,他做错了事,不知道怎么挽回。
哄哄她吗,可是她早就看穿了他,她确实应该躲着他。
陈谌把无方山翻了几遍来找她,陈越清为了和他分开甘愿从山上滚下去,陈谌看到她的第一眼,就只想掐死她。
陈越清不在乎他,他如今也只是在做无用功——她想要什么?她就只说过想要这一样东西。
和离书应该怎样开头,他甚至生来第一次发懵地,抓不出一个确切的思绪来。
“凡为夫妇之因,前世三生结缘,始配今生之夫妇。若结缘不合,比是冤家,故来相对。”
陈越清有孕了。
怎么会有孕呢?大夫说,她是极难受孕的体质。
“既以二心不同,难归一意,快会及诸亲,各还本道。”
她想要生下来。
陈越清巴不得他死了,好嫁给那个游医。可那也是死后的事,她这样的人一旦成了婚,就不会同其他人有什么苟且。
那是他的孩子,她为什么答应生下他的孩子?她自己尚且活得很艰难。陈越清一直是病殃殃的,连几道鞭痕看了都要晕血。
他死了,陈越清只能为亡夫守身,上京是一片泥沼,她一个人被带来这里,她怎么办呢?
不是为了她。他也不愿被葬入柳家的祖坟。
周献短视好拿捏,可如果还有个孩子,周献绝不是最好的人选。
“愿娘子相离之后,重梳蝉鬓,美扫娥眉,巧逞窈窕之姿,选聘高宫之主,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血液涌上来,卡在他的喉口,他尽数往里吞咽,直到后来来不及吞咽,用袖子去堵。
他将信纸收入信封,又展开一张铺平。深黑色的血液抹得全身脏污,他擦了又擦,手指还是干干净净的,一滴也没有落在信纸上。
陈越清以为把他赶走了就没事了,可是他们成婚在官府备了案的。
她从十五岁就有了心上人,从一开始听说这桩婚事她就皱着眉头,他混不在意她的心情。他从来没有任何选择,凭什么她就有这个资格?
这一生的时间这样短,她的未来再有险阻——他当如何呢,现下看来,他就是她的险阻。
如果,没有娶她就好了。
可是陈越清,天底下哪有那样的好事?我死了,也没想过要有什么延续。你从前不曾对我心软,往后也不必。其他无关紧要,我为了你付出多少代价,但望你不要让我多年心力付诸东流,尽归无稽。若它会拖累你便不要生下来,你爱同谁在一起便滚的越远越好,你嫁了旁人,往后你们要是路过我坟前,记得绕着道走。
你便是喜欢孩子,我已经帮不到你任何。我是你最坏的选择。
我害得你要守寡,守孝三年,可从前你也麻烦了我良多,我这一生这样短,尽数都耗在你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