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来说,主攻妇科的医生和年轻妇人往来的多,所以通常都年高德劭,最好白须飘飘,颤颤巍巍。这样能让惯常封闭的乡里居民觉得放心些。 陈自明却是个例外,他相貌堂堂,今年还不到三十岁。因为父祖两代行医,所以在地方上很有名望,也得人信赖。陈自明本人痴迷医术,有时候干脆不靠着看病赚钱,收取的费用很低,甚至对穷困的家庭免费,名声当然是极好。 过去两年里他不在抚州,乡人颇觉不便,前些日子他托人传信说即将回来,翘首以朌的人很多。 陈自明离了临川,往自家乡间的院落去,短短十几里地,先后被好几拨人拦住。每一拨人都是打着欢迎的名义,到最后又几乎每一拨人都在含蓄求问,陈家大郎这两年闯荡,手头可有余钱,能不能接济下湘里乡亲。 这局面让人觉得古怪异常。 陈自明去年秋天辞别了上海行的东家,一路溯江回乡,沿途所见,不说两浙路的膏腴之地,大江沿岸的池州、和州、宣州等地,都显得活力很足。陈自明在登岸采买药品的时候,明显能看出来城里的人潮汹涌,新开的商行也多,不少城市开始在城墙以外扩张出新的商业区,容纳越来越多的人口,这和早些年胡马窥江后的萧条感觉完全不同。 他知道,这是南北两朝之间贸易和往来愈发密切的结果,是两个俱都拥有五千万以上在籍户口的大国,忽然打破了隔断数百年的藩篱,开始在各个层面互通有无的结果。 经过临安行在的时候,陈自明听很多人在讨论这局面。有人说这样下去,北方不断渗透南方,而朝野富贵之人无不被利益收买,长此以往国将不国,这是奸相史弥远的阴谋;也有人说,北方毕竟是无知虏人,徒然仗着粗野蛮勇,若能依靠贸易,使他们沉浸到富贵温柔里头,数年之内大宋或可不战而胜,足间当朝执政之人的英明睿智。 对这种大政,陈自明全然不懂,他是医生,不是书生,不觉得自己有必要去细查朝堂大事。他只觉得,这种繁荣景象和他所供职的商行有着密切的联系,这总是让人有点自豪的。 但这种自豪感,在他抵达抚州,回归熟悉的乡村之后,开始急速消褪。 短短十数里路,就让陈自明体会到了,大宋城市有多么繁荣,乡村就有多么萧条和穷困。 按说江南西路虽不能和两浙相比,也是鱼米之乡,百姓的生活是过得去的。就算不富裕,只要有手有脚,至少吃一口饭没有问题。可这两年里,越来越多的豪商把手伸进乡村,使得原来千年不变的农村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起初豪商们只是大量地采买粮食,此举很快提高了粮价,一定程度上,还打击了朝廷名目繁多的籴买取粮之法,无论乡中的富民还是租佃经营的普通农户都得了好处,从事粮食转运贸易的担夫、船户、行商也有分润。 粮食贸易的利益,很快引动许多豪商巨贾,开始在沿江各地大肆并购土地,组成专门向北方出售粮食的田庄。为了抓住北方连年厮杀的机会,尽快获取土地,以产出粮食,带来巨额利益,无数乡村里,土地兼并的速度被大大加快了。本来可能需要数十年甚至上百年的过程,在短短两年里激烈进展,伴随的,则必然是官府与百姓之间、富民与佃农之间的剧烈矛盾,进而诱发出欺诈、掠夺和暴力。 而这只是开始罢了。 因为北方的战乱迅速被大周平定,北方对粮食的需求急速减少,很快代之以茶叶、药材、丝绸等物资。于是许多地方的庄园又纷纷把粮田改为茶园、桑田或者去种植药材。 这個过程中,也同样伴随着权力的博弈,少不了欺诈、掠夺和暴力。 越来越多的人失去土地,或者发现自己赖以为生的耕作技能无处发挥,不得不集聚到城市,被纳入到越来繁荣的商业体系里。而留在本地的农人,则不得不面对越来越难得生活。 因为官府和背后有高官贵胄支撑的豪商总能取得一致,压力必然则被转移到了底层的百姓身上。当百姓们承担不了这个压力,就不得不求助于借贷或抵挡。 这两项,又恰恰是大宋朝廷或商人的最大财源之一。哪怕官方的“质库”或“谷贷”,一年的利息都要超过五成。一家普通农户在踏上借贷之路以后,几乎不可避免地迎来借新债还旧债、卖地还债乃至卖身还债。 所有这些事情,就在两年里发生。因为发生的太快,朝中大臣们几乎没人感觉到这个变化。因为大宋本来就商业繁荣,许多事情本来就在不断发生,这两年似乎过于密集了点,也不至于让人提起警惕。 就算提起警惕了,大宋也不会作出任何反应。 因为大宋固然富庶,大宋朝廷却积贫许久。大宋的财政上连年亏空,会子不断贬值,经济随时都有崩溃的可能。是北方五千万人的巨大市场,给大宋的财政续上了命,大宋不能放弃这条命。而贸易上的巨额利益分润,对于绑在这条线上的,以史相为首的无数官员来说,也同样是命。 那么,一件事有百利而唯独一害。承受那害处的人,有什么理由不能坚持下去? 他们又不是士大夫,只是百姓罢了。 大宋与士大夫治天下,不是和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