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屋敷的账房太太带了两位公子回乡,前几日有人见了。你听说了没?都说大的一表人才,小的那个傻,呆得很!”八百屋老板娘牙都黄了,一边找钱,一边嘴巴里免费赠送消息若干。客人也咧开嘴还了一句:“是呀,极蠢,踩了写着藩主名讳的纸竟不晓得要去寺里跪一跪。”
“大公子懂礼,硬押着兄弟去了隔壁镇子上的寺里,说是这几日又罚他天天去神社。”
交流就到这里结束,两边各自心满意足,一个坐回矮凳上敞开脚继续叫卖,另一个挽着篮子去看盐。
“啊呀!阿薰小姐又往神社去送东西呀?斋藤大人和斋藤夫人没白养你哦。对了,劳你替我给三浦老婆带句话,就说近藤夫人要的东西明日送到。”眼见她背着裹了贡品的布包走过去,老板娘笑得见牙不见眼。
穿了白小袖和红袴,外面罩着粉色羽织的小姑娘也是她和客人闲聊时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孤女,家产被夺,小姐的出身侍女的命,还有她可以预见的悲惨结局,真是怎么讲都讲不厌。
阿薰冲她点了下头脾气很好,背着东西挪着挪着就看不见影子。
“要我说呀,这人的命,天注定,父母也靠不得。貌美、温和、孝顺又怎么样?如今不还是只能乖乖仰人鼻息。”见她走远,老板娘立刻换了个新的交流对象:“当初斋藤大人一家从东京府回来时有多气派!这阿薰小姐也是千娇万宠如珠如宝的在家里养着,结果呢?一场肺痨家里连个做主的都没,只留下个身不由己的女儿。”她掰着手指一样一样数,数完还从鼻子里哼出一声。
买菜妇人点了头,边捡金姜边应声:“可不是,当初斋藤大人连带家产一并托付给近藤大人时怕是想不到现在。说是收作养女,谁不知道是……哦?”说着说着两人越凑越近“嗤嗤嗤”的笑:“近藤夫人可是不愿意。”
“哪能愿意?换你你愿意?”老板娘接过几颗金姜看看,伸手比划价格。另一个掏出铜板递给她斜了嘴撇着:“白白养大了挖自己墙角么!”
交换过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两人同时笑得同样神秘。
送走这个客人,老板娘倍感心情舒畅。人总是更喜欢境况不如自己的同类,往往能在不知所谓的比较中获得短暂的稀薄幸福感。
她坐回小板凳等待下一个结账的顾客,店铺摊子前来来往往尽是人。
“哎哎哎!”老板娘抄了根竹篾冲新客人指指点点摊子上的蔬菜,嘴里砸吧着就不能停:“不买别拿起来看!”
拿着白萝卜的少年顿了顿,径直递给她用眼神示意结账。
她上下打量了一番。
他约莫有十五、六岁,个子极高,小小年纪一头银发,薄荷绿色的眼睛,生得不难看,就是脸一板抿着嘴像个老学究似的。
老板娘手下掂了掂,这萝卜是个糠了的,外面看着好,切开难吃得很。
她停了一下,重又瞄了他一遍,心里颇有些忐忑。
少年穿了浅葱色有些褪色的和服在里面,外头披着深绿羽织,羽织下隐隐约约能看到被盖住了的刀柄。一只手等着给钱,另一只手里提着散发酱油气息的陶罐。
“少爷,您要买这个萝卜?”
他抿着嘴点头,目光里带了几分催促。
既然这位点了头,老板娘可就不管那么多,收了钱把草绳拴在萝卜缨子上,少年提着草绳转身就走。
“少爷,盛惠呀!”她追在后面喊了一声,走掉的人半点反应也没,径直进了旁边杂货铺子,没一会儿又提着萝卜出来,陶罐倒是没带。
——今日仍旧不得不上山去神社送供奉,他怕提着酱油罐上山下山万一不小心打碎,回去又要被大哥啰嗦。
父亲英年早逝,母亲性子柔弱,只能守着家产嫁妆慢慢花销没有进项,好不容易才将兄长和他养到这个年龄,早就消耗得差不多了。兄弟两个要读书,妹妹尚且待字闺中等着嫁人,将来兄长还得娶妻,不小心些计算只怕往后有得是捉襟见肘的日子过。
兄长接了父亲在藏屋敷的旧职,一个月回不来几天,发的工钱也就只够他自己用。家里吃饭的人多挣钱的人少,他这个做弟弟的就想出份力气帮他,于是几经周折找了个剑道道场在里面做监修赚些银钱补贴家用。不料兄长认为武士给主君之外的人做工实乃自甘堕落,知道他出门谋职后整日唉声叹气怨声载道,要不是没办法拒绝这份工钱换来的粮食,恐怕早就怒极勒令他辞工回家闲待着。
——穷得老婆都快娶不起,还非要天天把“武士”身份看得那么重,纯粹是脑子里有病。幕府都倒了五、六十年,废刀令也颁布许久,也就是关西一向不大听东京府调令,乡下地方又闭塞,这才由得“武士大人”们继续自矜身份不事生产。
啊,对了,那些脑子灵活的大人们觉得“武家”这个称呼有些老气不合时宜了,最近又捣鼓出“华族”一说,换汤不换药,走得还是老一套新瓶盛旧酒。眼见时局动荡说不得什么时候就要出大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