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泽谕吉紧张到大脑空白想什么就说什么。面对兄长和母亲尚且能做到坦率,面对她却不知为何多了股患得患失的奇怪情绪。
他只觉得自己好像一股脑说了很多,什么重点都没说到,短处倒是抖得一件也不少,因此看也不敢看阿薰一眼,生怕看到她的脸就再也说不出来什么。将心里想的话尽数说完,她又迟迟没有回应,心想难道是不是还得另寻机会再张嘴第二次甚至第三次,下次或许该换用央求的语气试试?
其实时间没过太久,约摸也就三、五分钟,忽然就听阿薰笑了一声道:“好啊,可以。我想了想,似乎想不出什么不答应你的理由。既然这样,那就不如给你一个肯定答复。”
“我家里的传闻你一定听过。父亲母亲去世前将我托付给近藤藩士,于世情来看现在我自己什么事都做不了主,也没办法在学识和金钱上给予你任何帮助。眼下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事大约就只有坚定不移的信任,如果这样的我你觉得可以接受的话。”她垂下眼睑抿嘴微笑,等到说完才抬头转过去看他,跌入一汪薄荷绿的清池不知所措。
少年似乎没想到这样轻易就能得到同意,先是伸出一只手轻轻碰了她一下确定自己不是睡糊涂了发梦,紧接着略带几分紧张抓住她的袖子靠过去将少女拉进怀里抱了抱,又赶紧扶着肩膀让她站好自己向后退了半步。
“那,那就等等,等夏目先生一到府城我就登门去求教。”他连话也快要不会说了,颠三倒四把意思拼凑出来,红透了脸向她伸出手:“我送你下山。”
阿薰此刻倒比他还随性些,将手放在他手掌上交握,两道身影相依相偎沿着山道一起向小镇走去。
机会总是需要耐心等待才会到来。
等新年过去,关于东京府那位极有名的夏目先生终于有了消息。又等到秋来,夏目先生才慢悠悠进了府城大阪,隔了几天就有消息从府城传出,说是这位先生欲收弟子,从关东到关西看了一圈还没有遇到合适的。
这年头乱的很,幕府都已经倒台那么多年,废刀令也颁布了那么久,西边仍旧该什么样还什么样。旧有的藩主国官之类只不过明面上换了个称呼,对于土地和人口的占有仍旧处于绝对地位。既然藩主不倒,依附藩主存在的武士阶层也就这么继续浑浑噩噩有一天没一天死而不僵。哪怕关东地区已经逐渐繁荣并有了国际化城市的模样,在这里仍旧还是得过且过固守旧秩序丝毫不肯有所改变。
大面上的政治格局先不说,这种一千年以来就没有变化过的旧秩序至少对同一家庭内长子以外的其他男孩都相当不利。
按照曾经的国际惯例,在一个富裕的中层家庭中,父亲的遗产理所应当该由长子继承八成以上,次子会被送入宗教系统成为僧侣为家族博取名望,再往后的儿子不是进入行伍打拼就唯有成为长兄的附庸共同维护家族繁荣。
那些实在想要独立出去的弟弟们只能从兄长那里拿一笔“买断亲情”钱财出去,想方设法成为别人家的女婿期待一下岳父的财产。当然也有人拿着这笔钱成为了独立商人,但是家族之于他们基本也就只是背景板一样的存在。
这是名门子弟们所无法接受的。
那么就需要有另一条路谋生,于是跟随名家求学成为其弟子进而进入大众视线就是他们唯一一条能另立门户的靠谱道路。
这就和农人家里总要将小儿子送给匠人做学徒是一样的道理,只不过学问家收弟子的门槛可比镇上木匠收学徒的要高多了,即便如此也无法打消学子们的热情。各种各样的拜帖经人送到案头,无论理由有多离谱也没有哪张被夏目先生扔出去,更是激起众人期待。
如果能够得这位先生青眼,至少能先离开这被政治中心疏远的蛮荒之地,至于将来如何,总归还是有老师兜底无需担忧。
以府城大阪为中心,这股热潮迅速扩散,很快消息就传到了中津。福泽谕吉就拿了父亲的拜帖上门求教——兄长袭了父亲在藏屋敷的职位,作为次子他可以使用这个为自己寻找一条路谋生。
借着上府城见私塾先生顺便交作业的空档,他去了夏目先生租住的庭院。这位从东京府来的先生和别处的大儒都不一样,穿了身乡下人见都没见过的棕色斗篷,有三种颜色不一样的头发,带着洋人舶来的帽子,手杖一敲很有气势。
他往上门求教的学子里扫了一圈,一个身姿挺拔气质端肃的银发少年特别惹眼。
“你来,叫什么呀?”夏目漱石挥手招了比旁人高出一大截的少年上前回话。他是要收徒弟没错,但是要求可能和其他学者不大一样,从横滨港出发转了大半个国家也没遇到合适的——或是学识有限,或是不具备他想要的那个特殊点。
福泽谕吉站出人群,认真答了父亲名讳和自己的名字,又一一流利答了先生提的种种考校。周围人越听惊呼声越多,万万没想到乡里都认为“痴愚”的福泽家幼子竟然是个学识广博的人。大家都只知道他善刀善武,没想到这人同样善书善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