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晴莫测的天老爷在八月初三这日忽然变了颜色,头天路义送东西来时还说入秋天凉可应急,转眼十二个时辰不到就真的一冷透骨了。晨起先是昏天暗地地刮起了风,原以为大雨将至,曹安早用油纸将东院里那几只木箱严严实实地遮了,谁想风刮到晌午忽然驻了,紧接着竟下起冰雹来,这个节气里冰还站不实,小若粗盐、大似铜钱的冰凌子扑啦啦掉了一阵,就化成水顺着西院厨房棚顶的瓦缝淅沥沥漏了下来,曹安忙将盆盆罐罐摆了满地,仍不能接得齐全,好在地是土地,虽渗得慢些,总算不至积水难消罢了。
许是昨日在风中站得久些,加之连日来内火蓄积郁结,乍然变天,曹頫便感染上风寒,午饭间食欲寡淡,下午就发起热来。曹霑揣上几吊钱正要出门请大夫,芷菸匆忙打屋里出来往他手里塞了一块拇指盖大小的碎银子,他不由得讶异,问道:“你哪儿来的这么多钱?”芷菸玄玄一笑,仿幼时家学里的先生模样摇头捋须道:“山人自有妙计!表哥放心,这银子非盗非抢,来路清白,京城的大夫咱们不熟,医术好的诊费定然少不了,不先付一些人家怕也不肯来,这块银子你拿着,给舅舅请个好大夫,剩下的再去找个泥瓦匠,倘明日天晴,索性把所有屋顶都抹一遍,以后也省心了。”
说这些话时,芷菸袖管卷起,露出一节小臂,玉白绵延至掌腕,轻薄若无骨,葱指纤糯,指尖水珠凝腻不坠,冰得指腹微微泛起红晕。此景此情落在曹霑眼中,不免心疼起来,如此皓腕素手,今后真要操持全家的洗涮缝补了么?那样一颗玲珑心窍,本不该于生计杂事上折费思虑的啊……如是想着,无意而又自然地将那双柔荑轻轻握拢,想说一声委屈,想道一句辛苦,却都觉太轻,他累她太多,曹家亏欠林家太多,他想还,本想以毕生幸福抵偿,可时至今日已还不起了,他一身落魄、家产倾荡,何以许她一世平安、终身无患?他已非良人,又怎能护伊在怀,庇其左右周全呢?
于是未置一言,曹霑将银子仔细收好,微笑道:“好,厨房的活儿有曹安,你暂去替我照看父亲吧,我快去快回。”说罢自出门去。天青色长衫将他本就不算魁梧的身形勾勒得颀长、瘦削,然而肩背挺拔、脚步坚定,天地苍茫间唯此一人让芷菸觉得可以依靠,哪怕琼叶落尽,亦有钰骨铮铮。
曹頫的病看似风寒之症,依大夫开的方子吃了四五日药,却不见一点起色,仍是低热、腹胀、体虚、食脍无味,换过两三个医馆的坐堂郎中,均不见效。眼见着瘦塌了腮,面色益发暗黄无光,拖到第七日上,半夜忽然呕吐起来,因多日不曾进食,先是吐水,后来竟将胆汁都吐了出来。被那令人心悸的掏心捣肺之声惊醒,芷菸也顾不上许多,披了件褙子就忙去探看,一进大屋,腌臜之气混着浓浊的药气迎面扑来,勾得她胃里也翻江倒海起来,她赶紧稳了稳神,快步行至榻前,却见舅舅半个身子探出幔帐之外,还在艰难作呕。
“菸儿,你,你怎么来了?夜里,凉……快,快回,去……”曹頫此时嗓子眼儿火辣辣的又酸又疼,本已自顾不暇,见着芷菸又担心她体弱染上病气,不由急急地要赶她回去。
芷菸知道舅舅虽不似舅母那般时时将她挂在嘴上,可对她的疼爱、怜惜并不吝于舅母,同样当自己女儿那般相待,此时见得此番情形,又闻舅舅这句话,登时鼻子一酸,簌簌然落下泪来,想说的话一句也说不出,哽在喉中,逼出更多的眼泪,断线珠子般零落不止。
这一夜直至四更梆鼓敲过曹頫方入睡,芷菸让曹安先去歇着,白天再来替换,自己留下来陪表哥守夜。二人在外堂八仙桌前坐下,各执一杯热水在手,于烛焰两侧相对,默默无语间,彼此心中所思所想皆已了然。曹霑素知这个表妹虽性情柔和,然决定之事从不轻易改变;在芷菸眼中,表哥又何尝不是如此?正因相似,他们才比旁人更了解对方,也更有惺惺相惜之感。
即便明知可能无用,曹霑仍是无法任之不管,他取来纸笔,只写了两个字:不可。芷菸接过笔,写道:菸有分寸,表兄放心。不想曹霑将“分寸”二字看在眼中触目惊心,胸口不禁闷痛,不自觉低声斥道:“不准去!”话既出口,自己也觉失态,却不愿就此让步,讪讪地又补上一句:“去了有何用?他此时也是有心无力罢了。”
芷菸摇摇头,怕吵醒舅舅,便拉起曹霑的手走到门外,轻声慢语道:“如今除他之外,谁还肯帮我们去请太医?京城最好的大夫都在宫里,即便不是,坊间之事他也比我们知道得多些,必能找到个药到病除的来,总比这样一日重似一日来得好,是不是?”
“菸儿,他……他毕竟是亲王,而我们……”
“表哥!弘晓是何等人品别人不知你还不知么?他待你与往昔无异,你又何苦妄自菲薄?”
“是,是我妄自菲薄,是我以小人心度君子腹!你去求他,他岂有不应之理?再难为也必能将宫里最好的太医请来!可是菸儿,你可曾想过他为何帮你、护你,时时处处唯恐委屈了你?慢说我不信,你且扪心自问,当真信他对你没有——”话音未落,芷菸已忿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