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存德带来一道圣旨、一道口谕,前者赦了曹家的罪、除了曹頫的枷,后者却如兜头一盆凉水,让在场几人都由内而外打了一个寒颤。
芷菸到前堂时,曹頫和曹霑已跪在堂中,唐存德传了旨片刻未留,曹頫亲自送将出去,余下表兄妹二人,皆失了魂似的,呆跪在原地。弘晓听得唐存德走远,便也往前头来,正遇上折回的曹頫,见他面色不虞,一问之下方知缘由,只觉怒气冲顶,转身就往外走。
曹頫沉浮官场数十载,怎会不察小儿女心思?是以当即拦住弘晓,一撩袍跪在地上,恳求道:“王爷切不可冲动!圣意难违啊!”
圣意难违……是啊,他如今已不是皇四子宝亲王了啊!
弘晓忽觉无力,贵为亲王又如何?莫说爵禄,连生死都在皇上一掌翻覆之间,今日与你称兄道弟、抵足畅饮,明日便可寻个由头剥了你的爵位、取了你的人头!先帝是如何对待八王一党的,彼时弘晓纵然年幼,却也不是丝毫不知,何况今上的性子……
弘晓搀起曹頫,赧然道:“是我自不量力了。”
“王爷……”曹頫欲言,被弘晓抬手制止,既已无力回天,多言何益?
回到堂中,见那二人仍直愣愣跪着,弘晓只觉心疼不已,两步上前扶起芷菸,将她安置在椅子上,而后又去扶曹霑。芷菸回过神来,也不哭,只哀哀地叹气,极轻,却一下重似一下地砸在弘晓心头。曹霑半晌不语,自觉胸口闷堵、喉咙腥甜,一股气涌上来,张口竟吐出血来,溅在鸭青长衫上,格外触目。
“表哥!”
“菸儿!”
芷菸去顾曹霑,弘晓去顾芷菸,却又皆是手足无措,全然不似平常。曹頫暗叹“关心则乱”,却也只得由着他们纠葛,自己回房处理琐事——谢恩的折子、向江宁报平安的书信,还有霑儿的前程。自两月前替儿谋得笔帖式一职后,曹頫一直等待机会再上下疏通一番,如今他不再是戴罪之身,旧时同僚也会少些顾虑、多些帮衬,再不济等明年恩科一开,凭霑儿的才华,不愁金榜无名。
曹霑呛咳了一阵,用芷菸递来的水漱了口,道:“不相干,这是急火攻心,血不归经。”
芷菸与弘晓这才放下心来,各自坐了,弘晓道:“当日你我担忧之事果然成真,梦阮,你待如何?”
曹霑苦笑道:“你又待如何?世袭罔替的亲王尚且无能为力,霑区区一介草民,又能如何?”
芷菸听这话茬,猜到他们早已料到有此一劫,却不甚明晰,便问:“你们怎会知道?”
曹霑不答,弘晓道:“那日你去圆明园找我,他看见你香囊上的缨络与我的一样,便对你存了心。”
芷菸气极反笑:“就凭一枚缨络?他坐拥天下,想要什么没有?就这么稀罕我的?真是滑稽!”
弘晓道:“他向来如此,凡想要的,没有不得的。从前我三哥与他一道进学,他便处处要拔尖儿,有好东西,凭是我三哥多爱的,他想方设法也要夺去。这一遭事来,根由也不全在你,他是成心要寻我麻烦的。”
芷菸似懂非懂,曹霑却了然于心。新皇口谕让芷菸参选明年的秀女,为的就是斩断弘晓的情丝,这其中既有几分对芷菸的喜爱,又有几分对弘晓的震慑,还有旁的什么,此时的曹霑尚不得要领。
满堂静默,弘晓觉得烦躁,正欲回府,眼见飘来几朵云,把太阳遮了个严实,方还朗空晴日的天儿似陡然入夜,随即电闪雷鸣,瓢泼也似下起雨来,杂乱的狂风卷着雨丝直往屋里刮,弘晓眼疾手快关了门窗,自己潲得一头一身的雨,那风鼓得窗纸呼呼作响,一如他此刻的心绪难平。
芷菸将帕子塞在弘晓手里,说了句“我去煮些姜糖水”便往后头去了。弘晓浑未在意,却将帕子折好纳入袖中,回身在曹霑旁边坐下,郑而重之道:“口谕既下,菸儿不得不去参选了,可毕竟他不会亲自过问此事,若能找对人、打点得当,兴许还有转机。梦阮,咱们得尽力一试。”
赦令只传到曹家,却像长了翅膀似的飞遍了整个北京城,许多此前避之唯恐不及,恨不能日日上道折子与织造府撇清关系的大官小吏们,又活泛得如同春江的鲫鱼,争先恐后地险些挤破曹家那扇颤巍巍的栅栏门。
曹頫忙于周旋应付,疲惫不堪,月深日短,大觉不支,只余曹霑在前头待客。这些人精渐渐嗅出别样气味,曹頫已是年老体弱,难堪大用,倒是这霑哥儿,仪表堂堂、谈吐不俗,听闻已入笔帖式职,只等开春那场恩科大展身手,化鲤为龙也未可知,结交于贫贱,胜过攀附于闻达,是以登门的不再提曹公如何,只将曹公子奉承得文曲星下界一般,仿佛在他身上押了宝,待得春来开盘,赚个盆满钵满。
这些人中间也不乏别出心裁、另辟蹊径的,自掏腰包请来京城里有名的媒婆,急火火地要给曹公子说亲。此人在旗,姓哈,族中行八,故而人称“哈八爷”,不事稼穑、不营工商,仗着祖上田宅还算丰厚,加之朝廷每月拨给旗人钱粮,整日里斗鸡走狗、赏花阅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