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最舒心的,莫过曹頫。夫人早亡,他只得曹霑一子,平日里虽以严父自持,却是全心全意疼爱儿子的,知子莫若父,他最懂得儿子的细密心肠,也最了解儿子的傲世才华。曹家落没时,他不敢奢望披枷人之子有何作为,可一朝翻得身来,他必是要为儿子谋一谋前程的。自打成亲,曹霑不再早出晚归,而是每日携新妇晨昏定省,应时应卯地去衙门当值,也肯多花些功夫在经济学问上了,曹頫给亡妻上香时不免欣慰道:“夫人,霑儿长大了,娶妻娶贤,此话不假啊。”
曹家一派向荣之景,怡亲王府却似波澜不兴的深潭。
话说那日打点了李玉,弘晓满心欢喜地回到府里,想与芷菸说几句宽心的话,却被告知,为贺太后千秋,老王妃调了芷菸去伺候笔墨,专司抄录佛经。弘晓莫名一阵心悸,忙去给母亲请安,却未得见芷菸侍立在侧,愈发不安起来。
老王妃却是一派淡定神色,听儿子扯了半晌有头无尾的闲话,方才将书卷放下,边撇着茶沫,边瞧着儿子如坐针毡的模样,暗暗叹了口气。
“你们都下去吧。”老王妃屏退左右,撂下盖碗,不知从哪儿摸出一只小巧的锦盒,搁在炕桌上,对弘晓说:“你来看看吧。”
弘晓乍一看那锦盒,便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只是不愿相信,便依言打开看了——果然是那枚羔羊玉牌。
“额涅……”弘晓用眼光询向母亲,希望另有原委,不是他猜的那样。
老王妃拉了弘晓的手在炕上坐了,柔声道:“昨儿太后召我进宫去了,旁敲侧击地点了你,我也不明白太后怎会亲自过问此事,但已然如此,我不能不以咱们王府的清誉为重。芷菸那孩子啊,我看着也甚是喜欢,论人品、模样、学问,都没得挑,从前也是世家女子,配你做个侧福晋,也不算辱没了她,可是……”看着儿子的眼神像烧到头的蜡烛,倏地失了光彩,老王妃有些心疼,稍缓了缓,方续言道:“怹是君,你是臣,你得时时牢记。先帝原在潜邸时,与你阿玛往来甚密,比同胞兄弟还要亲厚几分,可自打怹继承大统,你阿玛便再无逾矩亲近之举,时刻守着规矩,谨记君臣有别。纵使再受宠信也罢,臣子永远只是天子握在手中的一枚棋子而已,你的前程是怹的,性命是怹的,凡你所有莫非王之所有啊……甘珠儿,额涅的话,你明白吗?”
甘珠儿……额涅许久不曾如此唤过他了,弘晓听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称呼,思绪仿佛飘回少时,承欢于阿玛额涅膝下,被宠为“甘珠儿”的少时;在“月漱风涤”与芷菸烹茶赏月、斗嘴发呆的少时……他下了那许多斡旋功夫,不过是想圜住少时的曾经,未曾生过一丝一毫的贪念,未曾求过一分一厘不属于他的东西,为何到头来皆是徒劳?
他终究拗不过天威,违不了天命。
“儿子……明白……”
老王妃如释重负地点点头,摩挲着弘晓道额头,叹道:“我的甘珠儿啊,人生苦长,多得是求不得、放不下,‘心想事成’最是难得啊……眼下这情形,芷菸留在我这儿最为妥当,你也静下心来好好想想,强逞意气终不是长久之计。”见弘晓痴痴不语,又说:“你且寻个由头出去一趟吧,晚些回来,过会子有贵客要来。”
弘晓思绪纷杂,却又心如明镜,以他的脾性,若是与那“贵客”相见,倒也不至于闹出什么乱子,但母亲体恤,他自是避开为妙。
弘晓出门不到一盏茶的功夫,“贵客”登门,老王妃携府中众人出府相迎,却见那人身后只跟了四五个随从,到得近处,那些人也止了脚步,在院墙外守着,唯李玉一人随行而至。
老王妃跪地施礼,口道“恭迎陛下”。皇帝不等她跪实,便伸手虚扶,道:“皇婶不必多礼。”弘暾幼时与他伴读,他便经常出入怡王府,有时下了学径直过来,同“十三婶”讨上一碗杏仁酪,或是一碟芙蓉酥,直夸十三叔府中厨子的手艺好,他要来给十三叔和十三婶做儿子云云。
倏忽十余载,竟是物是人非事事休。
奉座侍茶毕了,皇帝方问道:“老七不在府中?”
老王妃起身回道:“他不知陛下驾临,臣妾已经派人去寻了。”
皇帝道:“朕不过随口一问,皇婶不必费那等周章了,朕近日想着,老七年岁渐长,允文允武,行事稳重,该是为国家效力的时候了。”
老王妃复又起身道:“臣妾替小犬谢陛下隆恩。”
李玉忙伸手去扶,皇帝笑道:“皇婶实在不必与朕如此见外,朕不会忘了儿时与弘暾的情谊,也视怡王一脉与他人不同,无论何时,朕都会念着老七是弘暾一母同胞的弟弟,他便也是朕一母同胞的弟弟。”
家常之外并非家常,老王妃品咂着皇帝的话,不禁为儿子的前途捏了把汗。
皇帝端起盖碗,未及茶水沾唇,便道:“李玉,茶凉了。”
李玉心领神会,立刻端了茶出去,又用眼风将老王妃身边的丫鬟一并扫走,还不忘轻轻带上门。
老王妃此刻体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