芷菸虽没认出眼前女子是谁,但凭一句“林姐姐”已知是故人,既是故人,下面的话,便不能让桔青听见。是以她说:“桔青,你去席上替我回主人一句,就说我头疼病犯了,不去搅扰夫人们雅兴了。然后回屋给我找件披风送来,酒气散了还真有些凉。”
桔青应声离去,并未着意亭中二人有何异样。待她走远,芷菸方在那女子身边坐下,将自己干净的帕子递给她,问道:“姑娘认得我?”
“本来不敢认的,姐姐这么一问,我便认定了,你就是林姐姐,姑苏来的林姐姐!”女子说着,又啜泣起来,似有千般委屈万般苦衷。
芷菸等她哭过这一阵,才问:“我还不知姑娘是——”
“我是香云啊!林姐姐,我是梅香云啊!”
记忆霎时闪回,如疾风骤雨,令人难以招架——
芷菸想起了幼时在舅舅家生活的那两年,家里最多时住了十来个年龄相仿的孩子,但只有表哥一个男孩子,其余都是姐姐妹妹,比她大的多一些,比她小的只有两三个。
梅香云是舅妈娘家的外甥女,因为舅妈和当时的老夫人喜欢,所以自小就不时接来曹府住一阵子,也唤曹霑作表哥,打芷菸来了,便爱黏着她,管她叫“林姐姐”。
不知是当金知言久了,还是刻意忘记,芷菸对那时的人啊事啊都淡忘了,渐渐只记得表哥一人,不成想今日才到织造府,就遇见了童年姐妹,一时既喜又愧。喜的是姐妹重逢,愧的是竟没认出曾经要好的云妹妹。
二人执手相顾,皆又泪眼朦胧起来。芷菸恐一时桔青回来,只将她曾选秀入宫,后被以金氏女身份指婚给怡亲王做侧福晋等事三言两语说了,叮嘱香云在人前不可再叫她“林姐姐”了,其余未再多言。
香云却絮絮讲了这些年家遭的变故,梅家如林家一般,亦是受了同气连枝的牵累。当年绥赫德查抄江宁织造府,只抄出了房屋十三处、土地一千九百亩、老幼人口百余、当票欠款等三万余两,仍不足兴,又连抄了李家、林家、梅家等诸多曹家姻亲。抄家没产倒在其次,还将上上下下的人治罪的治罪、充军的充军、发配的发配、变卖的变卖……她先是同乳母一道流落街头,而后走投无路,乳母将她卖给一户无儿无女的人家,谁知那家男人竟是人牙子,转手又将她卖给了外地的戏班,被逼着打着学了几年戏,辗转漂泊,上月才回到江宁,不料今天便来故地唱堂会,还遇见了故人。
芷菸听来,甚觉心疼。她虽是罪臣孤女、寄人篱下,好歹跟着舅舅、舅母和表哥,没受过遭人作践的苦,她不敢细想香云这些年是如何捱过来的。所幸世道流转,到底让香云遇上了她,断没有再让这个妹妹孤苦无依的道理了。
刚想开口,见桔青拿了披风朝这边走来,只好说:“我亦是客人,此处不便细说,你且回去,明日我寻个空儿去找你,咱们在外头见。你们班子——”
“桐海班。”梅香云也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赶忙接了话,朝芷菸福了福,匆匆离去。
桔青走上来,边替芷菸系披风的带子边问:“主子认识那姑娘?”
“她认错人了,瞧她哭得可怜,陪她坐会子罢了。”芷菸含混道。
桔青却掩嘴一笑,“主子不光陪她坐了会子,还陪人家哭了会子吧?”
想来自己双眼通红,芷菸由得桔青拿自己打趣,只在心里盘算着,如何救她出苦海。
救人之计,固然是绕不开弘晓的,是以当晚,芷菸将事情原委尽数向他说了,末了半真半假道:“此事如何办得稳妥得当,还得请王爷示——”
他们原本并头倚在床头半躺着,各执一本书闲翻闲聊,芷菸这话一出,弘晓欺身压过来,将她双手按在头两侧,低头深吻。
他不愿听她这样说话,半是玩笑也不行。
她吃吃笑起来,笑他仍是这般孩童脾气。
翌日上午,弘晓仍处理公务,芷菸仍在女眷中应酬,吃过午饭,二人便相携着出门,只带了路义一人随从。
绥赫德夫人奇道:“常听说怡亲王与福晋是一对贤伉俪,怎么像是更偏爱这位侧福晋?”
和亲王福晋阴阳怪气,“怡亲王上赶着要当王八盖子,旁人如何知道呢?”
听这话,绥赫德夫人来了兴致,戏也不听了,凑过头来与和亲王福晋嘀咕,听她将这位金氏侧福晋如何在宫里狐媚皇上,皇上又如何以权压人让这个堂弟接了盘子,宗室里歹话也传开了、良言也劝过了,这位怡亲王油盐不进……如此种种,不堪入耳。直到下人通报和亲王、绥赫德大人回来了,女眷们方散了,各自回避。
“桐海班”名气大,走街过巷一打听,不多时便找到了。路义进去打点,一会儿便见他带了一个女孩子走出大门。芷菸赶忙迎过去,“云妹妹!”
香云却一时不知如何称呼她,只叫了声“姐姐”。
几人就近找了间茶坊,到二楼雅间坐定,待茶具和茶一应摆齐,才将门关上,自由路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