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方大员、各道主事,乌泱泱跪了一地,皆着官服,青黑一片。
女眷尽在珠帘之后,芷菸站在愉妃身边,只能看见帘外一众伏低的背,冲天的孔雀翎子,穿过人海,在首列之末,一个不起眼的位子,她还是认出了他,只一眼,便认出了。
他好像瘦了,连背后的补子都有些撑不起来,背却仍是笔直的,在人群中尤为显眼。
他一向身姿出众,个高,挺拔,像一株颀长俊逸的白杨。
芷菸从前爱看他走路,脚下生风似的,恣意洒脱。更爱看他骑马,他能双手脱缰,弯弓搭箭,速射十丈之外的猎物。也爱看他读书,把书卷着拿在手里,眉头微蹙,专心致志。
她从不觉察自己爱他,却从未忘记自己爱他。
“婶娘,您怎么哭了?”永琪将自己的小手绢递给她,小声问道。
芷菸闻言摸了摸脸,这才回过神来,将永琪的手轻轻推回去,感激地对他笑笑,又抱歉地对愉妃点了点头。
她不该如此失态,她用了五年走到他身边,近在咫尺了,不该功亏一篑。于是她暗暗攥紧拳头,指甲掐进肉里,疼痛使她灵台清明,她想起李玉的话,这许是唯一的机会了,她必得好好蛰伏在愉妃身边,见机行事。
那日之后,皇帝或召见大臣,或微服出行,问水利、查盐务、盘税收、访民情,忙得顾不上其他。待到诸事皆毕,正逢上巳节,苏州织造、盐道共请皇帝一行在行宫内流觞饮宴。
席间少不了歌舞助兴,前几个节目只是中规中矩,直至天光渐暗,月上枝头,忽闻清丽歌声由远及近,众人目光寻去,原是湖上驶来一艘画舫,船头亭亭站着三位美人,衣袂清扬,身姿曼妙,合唱一首越人歌,只以琴箫相伴,隔着水音聆听,别有一番韵味。
苏州织造秉道,此三女乃吴江典史家中三姝,个个能歌善舞,久仰天家威仪,特此献歌一曲,恭祝皇上圣安,太后、皇后金安。
皇帝意味不明地向席上扫了一眼,在某处停留须臾,继而连说了几个“好”字,让人赏了那个典史。
芷菸坐在离主席最远的地方,却觉如芒刺背,便借由头痛,秉明愉妃,提前离席。
往回走的路不熟,一时懵住了,只得沿着院墙寻路,寻得一扇杂草掩映的月亮门,不禁好奇,使力推了推,竟然推开了,便穿门过去,即刻怔住,顿有穿越之感。
眼前景色如故,只是人非从前。
这不是敕建报恩禅寺又是何处?
大抵是弘晓着人打理过,已不同上次所见之衰败,今已处处透着人气,花草葱茂,木石齐整,再往里走,正殿烟火长盛,海灯通明瓦亮。
想是值夜的人偷懒,让她钻了空子。上前敬了香,临走时,将随身佩戴的羊脂玉牌留在了香案上。
他若看见,便知她来过。
芷菸从月亮门那头回来,只觉心酸不已,在房中哭了许久,又咳喘了好一阵,自己吃了丸药,早早洗漱就寝,不知前头何时宴罢,只被一阵门扉开合声惊醒。
她慌慌张张下床,不忘摸索找到睡前摘下的簪子握在手里,警觉地向外问道:“谁?!”
声音骤停,双方僵持,连呼吸都几不可闻,以致她不知来人几时离去。
她确定有人来过,她觉出有双眼睛,在不远处凝视她。
确有人来过,那人视线很快适应黑暗,借着门外浅淡的月光,看见她赤足站在床边,一副戒备姿态,像是他再往前一步,她就要冲过来拼命似的。
来人觉得好笑,却不敢笑出声,怕惊动了她,无法收场。
他只想来看她一眼,许是最后一眼。不想她如此浅眠,连开门声也能听见。
于是他黯然退下,不敢再去动那扇门。
是夜,他辗转难眠,反复思量,这样一个弱质女子,怎会这样机警敏捷?她时时刻刻都在防备吗?防备什么?她在家时也如此吗?在弘晓身边时……也如此吗?
五日后,皇帝启程前往嘉兴,芷菸得命,留在苏州。一同留下的,还有那日画舫献歌的三姝之一,苏州府吴江县典史伊尔根觉罗家最小的女儿,赐婚怡亲王为侧福晋。其父晋升典卫,掌平郡王府守卫之事,随扈返京。
听罢口谕,芷菸长长地叹了口气,不知是喜是悲。
愉妃拍了拍她的手,“皇天不负苦心人,你总算得偿所愿了。”
芷菸福了福,“多谢愉妃娘娘成全。”
愉妃笑道:“我倒不敢领这声谢,大概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罢。你赶紧收拾收拾,早些过去罢。”
芷菸笑着点头,又福了福,同愉妃和五阿哥道别。
永琪对她甚是不舍,她这几日才给他讲了几篇韩愈的文章,和上书房里先生们讲得不同,十分别致新颖,尤其《祭十二郎文》一篇,听得他几次落泪。
他拉着芷菸的衣角,泪汪汪地问:“七婶婶,回京之后,我能去七叔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