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我二人共乘恐有不妥,我牵着白驹儿,你身上带伤,上了马,咱们踱回府中罢。”白未暮摸了摸白马傲娇的鼻子,白马从鼻孔里又喷出两口气,鼻孔朝天。
宁隐闵牵住了马的缰绳,低声道,“殿下千金贵体怎可为臣牵马,还是臣来牵马比较妥当。”
白未暮回头觑他,忽而兴起,绕着他慢慢转了几步,从头到脚地上下打量,“三千两黄金换不得佳人一笑,我怎敢?”
宁隐闵乖觉地将手掌连同马鬓一同递了过去,“旁人要我,何止三千两。殿下要我,何须三千两。”
“哦?”白未暮将胳膊肘支在马鞍下的褡裢上,似笑非笑,“恍然想起,夫子的全部积蓄五十两被我扣下了。无怪乎夫子要跑到这梨花楼来弹琴卖艺,是学生考虑欠妥。夫子,开个价。”
“开价为何物?”宁隐闵静静看她。
“夫子有何物?”白未暮不为所动。
门坊上的赩色灯笼晕橙烁金,宁隐闵眸光专注,忽而朝她靠近一步,压低了声音,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
“臣有败骨一具,不卖。臣也有智计千条,也不卖。三万两黄金亦如贱卖。”
“夫子可真贵。”白未暮没有后撤躲避,只抬头望着他的眼,眸眼里笑意弯弯,静候他的下文。
宁隐闵道,“臣有一颗芳心,可卖。买者用心换之,则败骨和妙计皆亲手奉上,纵使粉身碎骨亦无怨无悔。”
白未暮在他的瞳孔里看到了万千清商涌动,星辰落了清辉,云川浮了沉璧。
“若买者无心,则千金不换。”
宁隐闵薄唇开合,睫毛低垂如漆黑的凤麟。他身上还带着公主府内残留的花香,散得差不多了,却还残着一点,若有似无地,昭示着此身的来处。
白未暮一哂,“夫子……可真贵。”
宁隐闵未言。
白未暮想起了前世今生的种种,想起了宫门前那一把染了血的红缨枪,想起父皇两鬓斑白病入膏肓的声声嗽咳,想起自己临终前在西窗下捧起的那樽冰凉刺骨的鸩酒。
人心能凉到什么地步,大约是一樽九冬霜冻里,漏着风的屋檐下,冰冷的炭盆旁,毫无温度的鸩酒。
她曾问白熙熙,“连这杯送我往生的毒酒,他也不愿煮热了为我暖身吗?”
如今想来,句句可笑。
“夫子芳心价贵,天下恐无人能一掷豪赌。”白未暮将思绪从往事里抽出,半是讽刺半是从容道。
“殿下。”
宁隐闵显然未料到这样的答复,原本灿若明星的招子愣了愣,一寸寸、一点点缓慢地敛了星光。
“究竟是价贵,还是殿下无心呢…”他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近乎消散在风中了。
秋颸料峭。
白未暮和他耽搁良久,身边的白驹儿已然等得不耐烦,甩了下马鬃,后蹄擦着地发出踢踢踏踏的声响。她手里的缰绳被带得乱晃一气,顺势轻轻别过了脸,道,“既然谁牵都不好,不若一起走罢。”
宁隐闵看了她许久,白未暮用余光感受到了那视线,强做镇定地率先起步,绕过了门坊,朝夜幕更深处行去。
宁隐闵缓缓低头,“是。”
一路沉默无言。
宁隐闵有些低落,白未暮也不置一词。远处街道的打更声悠长入耳,勉强可以纾解寂静巷陌里无声增长的沉默。
公主府的牌匾映入眼帘,几名侍女早已等候多时了,看到两人的身影这才安下心来,彩青眼疾嘴快,盯着宁隐闵身上的雪衣震惊,“宁大人,这不是梨花楼的香衣吗?”
白未暮轻哼一声,“彩青也算见多识广了,确是梨花楼的香衣,还费了本殿三十两银子,才让它好好待在你宁大人的身上,不曾被那老鸨讨要回去。”
彩青愈发震惊,“殿殿殿……殿下,您真把宁大人卖去梨花楼了?”
宁隐闵,“……”
白未暮,“……”
白未暮,“回府。”
彩青讪讪地随在后面。
这一天皇宫、府内和梨花楼三处折腾,将白未暮累得不轻,洗漱后径自上床歇自。一夜浮沉,华胥入梦,她恍惚间隐隐约约梦到了前世她与宁隐闵的初见。
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晌午,她未曾乘坐马车,也未曾携带侍女,像个寻常平民人家的闺女一样,好奇地逡巡在暖洋洋的长街上。
行至玄武门前的主街,她已买了串裹满了糖稀的糖葫芦,咬在嘴里酸甜脆绵。此时一阵金鼓轰鸣声陡然入耳,遥遥地,她看见一位修长的男子身着青衣襕衫,背着破旧的包袱,手中举着鼓槌,一下又一下敲击在贡院对面,京兆府的鸣冤鼓上。
轰轰轰——
四周已有官兵围聚,白未暮隔着长街,看到了男子眼里暗含水光,隐含薄怒。
还只是个很年轻的男子,恐怕还不曾及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