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老照往常一样,与他们和蔼一笑,这下才绷着脸,冷冰冰地上了楼。
周遭金吾卫连忙避退,让出一条狼藉不堪的道来。
张巍这厢苦不堪言,乖乖杵在一旁,张嘴想为自己辩解,又被杜老轻飘飘的一个眼神逼了回去。
他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便心中苦闷地立刀门前,透过日光,见唯一完好的屏风后,杜老对柳续一阵嘘寒问暖、考察学问。
待两人讨论完一篇《文论》,终于看向他。
杜老本就对当今这个继后颇有微词,这下见着圣上的这位妻弟,额头皱的能夹死蚊子。
他嫌恶地看上一眼,将脸撇到一边,显然是十分不齿,淡淡道:“陛下给你的恩泽实在太多了。”
张巍听罢,惶恐不已,以头抢地。
“大人您听我解释!我等是秉公办事,真真是有人举报这人与昨日伤人案有关,我才来的!”
“您明察秋毫,如今这郎君是受了苦,可我也是个可怜人呐!”
糟糕,这杜太师平日里最看不惯他们,更何况他圣宠正浓啊!
杜老听罢,转脸肃容:“我不管这些如何,倒是今日这一地狼藉,明眼人都看得出发生了何事,你竟厚着脸皮还要辩驳?”
“我久未入世,竟不知民生如此之艰!”
他说罢,转身重重拍了柳续的肩头,眼中满是赏识之色,无意间瞥见这少年郎粗布素衣,心里又泛起一丝怜惜。
怜其家贫,惜其大志。
见柳续如惊弓之鸟,便当他还在为刚才的事情害怕,捋捋胡子保证道:“你莫怕,有我在,他今后不敢放肆。”
这时突然想起柳续口中那位远赴长安的表妹,问道:“你那妹妹呢?伤势可好?”
危机解决,柳续心头其实通畅不少,表面却还是装成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
他不动声色地将肩膀一缩,指着靠里边的床榻,语气纯洁无暇:“死了。”
他顶着张巍迷惑的眼神重复:“被他打死了。”
“你你……!”
这下轮到杜老语塞,他确实见那躺着个半身是血的人,毫无生气般,一动不动。这时再也支撑不住,身形往旁边一晃,如峭壁间巍巍青松,无力倾倒。
幸得柳续眼疾手快,即时扶住。
杜老靠在柳续身上,借力大喘着气,缓了缓,愤怒地瞪着张巍,指尖发抖:“草菅人命!滥用私权!”
“等着老夫明日去陛下那状告你!”
“哼!”
拂袖离去。
午至,人散尽。
谢灵犀深呼一口气,翻了个身。
一脸复杂地看着柳续:“你真会说。”
该不该说她醒的正是时候,正是柳续言辞凿凿指控之时,真堪比二月二街头草台班子唱大戏。
床沿,柳续摸着手中的钱袋若有所思,那是杜老走时给他的,让他好好安葬可怜的“表妹”。
还说了些激励他的话云云。
杜太师最是惜才,此前听说他来兰亭讲学,连同亭外周遭几里都被学生们围的水泄不通,柳续听完一课,便留了个心眼——
打探到这位老师每日下朝必来东巷买上一袋八宝酥,本是欲请其指导学问,谁料到,却用在了今日这般境地。
还真是天意难以捉摸。
见谢灵犀与他说话,神色淡淡地笑了笑:“这是给你的。”
谢灵犀盯着钱袋看了几眼,“这是诓骗来的,不算正义之财。”
柳续挑眉:“那该如何?”
谢灵犀话未说完,猛喘几口气,续续言道:“但若论心,杜大人愿意赠予你,定也不是因为你的一些胡诌之语,他既然看重你的本质,这钱你便收下罢。”
杜敏而立之年便位极人臣,浸淫官场数年,岂能看不出这等伎俩?
便也是心有成算罢了。
不过今日之事对柳续来说,似是卸下了长安的些许伪装,露出残忍吃人的半张面容来。
“书里说长安富贵乡,原来过的也是这种日子。”
他唏嘘:“便是他们说打了就打了,一个医馆,说砸了也砸了。霸官欺民,百姓如何生计?”
“我在荆州读书耕田,每月开支两贯,春天山林挖笋,雨后蘑菇都长出来,拿到市集上,一日还能卖得几文钱。”
“纵是有县令抢粮,勉强也够口食。”
谢灵犀幼时与兄长在踏青时走失,当时流民泛滥,见过太多不平之事,更何况她多活一世。这厢听完柳续的话,波澜不惊地启唇:“那为何来长安?”
柳续理了理衣衫:“科考呀!”
“达则兼济天下,堪为生民立命;效法圣贤之道,可为万物立心。”
“有朝一日,将不会再有今天这般的金吾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