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多月之后,年轻人终于可以起身。
又一个月,若是有些扶助,年轻人逐渐可以自己站立、甚至缓缓行动了。
见他回复得如此之快,老夫妇自是欢喜不已,偶尔也趁得空,去河川上摸两条鱼儿来,为年轻人熬汤。孤苦之下相依为命,萍水相逢热忱善心,年轻人纵是再心灰,也不得不为之所感,一来二去的,与老夫妇的关系也亲近了不少。
只是,老夫妇并不知道,每每夜深人静之时,年轻人总是独自起身,抱起包裹里万般珍重的一把旧琴,缓步出门,来到村口河畔的一处广大山岩下,独坐望月,拂晓方回。
这一夜,年轻人再次挪步前来,又见到了那个不知何处来的老僧。
说来奇怪,九日之前的夜里,年轻人正在独自出神,忽听响动,却见一个僧袍青灰、长须雪白的老僧也来到岩台之上,微笑颔首,向他行了佛礼,而后坐在七八步外打坐。起先,年轻人以为不过是个路经此地的游方僧侣,夜里借篝火暖身而已。可此后一连九日,每当年轻人抱琴前来,便见这老僧早已生好一丛篝火,见他来了亦不多言,只一佛礼,一夜无话。
年轻人有些狐疑,连着几日,趁老僧闭目静思之时,细细打量他的模样。但见这老僧看来或许年逾古稀,然除却须发皱纹,一身精神气韵却并不像寻常垂垂老矣之人。虽然看不出有任何会武的样子,但一举一动之间,沉缓温平,极富耐性,即便是偶尔发觉年轻人莫名其妙地看着自己,这老僧既不惊讶也不恼怒,总是暖融融的浅笑,既不拒绝,亦不追问。
看起来并不像是有恶意。年轻人心神稍定,却又难免为这番提防心意而有些愧疚。只是翻过来想过去,并不记得自己曾见过这老僧,况他这模样,也全不似与自己有故,贸然开口恐又造次,只得先按下疑惑,只作互不相干。
“阿弥陀佛——”
这一夜,年轻人如往常一般、正在仔细擦拭琴弦,静坐多日不曾开口的老僧却忽然开了口:“老衲冒昧了。只是一连数日,都见到施主携琴而来,尽管反复擦拭、亦犹豫再三,却未见拨动一弦,却不知有何缘故呢?”
年轻人闻言讶然,一时未有答话,有些疑惑地看了老僧一眼。
“老衲与施主不期而遇,自有因缘。九日过去未有相谈,然老衲观施主心性沉静,却似有他顾,本意不敢打扰,然终究按捺不住这老人家的好奇心。兀自开口,望施主勿怪。”老僧礼敬道。
“无妨,大师言重了。”年轻人又细细打量一眼那老僧,虽然形容朴素,然一身慈善祥和,既无寻常沙门中人避尘去俗的刻板,也无借道欺世之人欲盖弥彰的造作,心下思量一番,又道,“这琴废弃多年,纵是再有心擦拭,怕也难成曲调了。”
“哦,原来如此。世间诸多,纵是人力作何勉强,亦抵不过岁月更迭。”老僧点点头,“即便如此,施主还是坚持细心呵护,或是因为此琴贵重非常?”
“说来惭愧。”年轻人凄凉一笑,“若是放在市集,这琴多不过半贯钱去。只是因为这琴是先父在世时亲手所制、是我此生的第一张琴,故而十分珍视而已。”
“善哉,原是施主重情至孝啊。”老僧微笑道,“这琴虽久未能再奏乐,但作为父子相传之纪念,仍是颇得其用,故自然也就称不上废弃了。”
闻言,年轻人神情一滞,低头看着怀中之琴,似有心似无意道:“大师有心劝导,实是感激。只不过……我之过往来路,便是自己也分辨不清,就更不敢为大师徒增烦恼了。”
“老衲有心与否,也要有赖施主、慧心成全呐。唉,老衲明白。”老僧见年轻人立时扭转话头,便也颔首微笑,不再纠缠,“如此,得蒙相伴数夜,为这添柴之谊,能否允准老衲、邀请施主同饮一杯清茶呢?”
说罢,老僧人自包袱中取出一只泥壶,从里面捡出一小包茶叶,加上水,架上火,细细煮了起来。不一会儿,从这壶嘴里便飘出来一股氤氲着烟雨细腻的清香。
“这茶……”年轻人眉头一松。
“这茶,”不及年轻人说完,老僧便接下话道,“是老衲早年间寓居江南时,跟一位客居寺中的居士学的。他教我用茶园土壤调入黏土之中烧成此壶,既能烧煮,平时也可用来贮藏茶叶用;而这茶叶摘下之后,在炒制之时再加三五片竹叶,杀青前滚入一小把粗盐粒,只在锅里翻上一遍就即刻筛去,故而茶之清香得以激发出来、存留得更久,也更为透彻。”
“原来如此……”年轻人喃喃道,“这法子,我亦听人说过。这茶的味道,莫怪熟悉。”
“学此法时,居士曾说与我,言道茶叶极易吸收气味,故而翻炒之时,为保留原有清香,手法既要细腻,又要干净利落。直到有一次,他在乡间茶田之中,尝到一些掺了稻梗草灰杂味的茶叶,却觉得似也有意外的妙处,故而自己回去调配了十数次,才得了这个别有意趣的茶方。”
“这位居士,倒是个有趣的人。”年轻人垂眸浅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