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龄芳华于眸光,乐声清泠于耳畔。
五色罗縠,织花盈匹,皎皎兮似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回风之流雪。
或许,对于他人而言,此情此景乃是赏心悦目大呼妙哉之时,但郑璞甫一目睹,心中瞬息间泛起的乃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确有冻死骨。
自挥兵西进武威郡伊始,郑璞便不止一次在城池脚跟、村邑道途见过冻毙之人。其中不乏伤残被弃的青壮,且老者有之、孺子亦有之,皆衣裳褴褛、瘦骨伶仃,冻得僵硬乌青。
富者阡陌郡县相连、贫者无立锥之地的景象,在官府权威薄弱、以力称雄的河西走廊更为司空见惯。
郑璞从来都不觉得,自身会有如圣人般悲天悯人的情怀,亦或者是先天下之忧而忧的胸襟。
但他素来与士卒同食同宿、同甘共苦,不止一次亲手为战死的士卒阖上双眸、掘坑以葬,不止一次目睹伤残退伍者生活难自理的悲惨。
是故,看到厅堂内的歌舞升平,他心头也泛起愤慨,这些士卒为何而战!为何而死!
仅仅是为了还于旧都、兴复汉室吗?
兴复汉室之后呢,有谁想过,孰才是享受兴复汉室胜利果实之人?
不出意外,最大的得利者,还是这些武断乡曲的豪右。
就如现今的情势一样,不管是归属魏国还是大汉,只要他们的底蕴在,就能继续锦衣玉食、鱼肉一方。
盖因光武复汉祚距今已有两百年了。
昔日随着天下大定而制定的秩序与规则,也随着时间流逝慢慢变得腐朽。
许多趁势崛起为汉王朝注入欣荣活力的新贵,也变成了旧秩序的捍卫者,步入堕落。以至桓灵二帝时期有童谣所讽刺:“举秀才,不知书;察孝廉,父别居”。
勋贵固化则吏治腐败,世风日下则动乱不休。
大汉若是能克复中原,不将这些旧权贵遏制或消除,不给底层人一个上升的空间,不源源不断的补充新活力,日后也无法长治久安。
如今的魏国就是很好的例子。
魏武曹操时期尚且颁发招贤令,唯才是举,但曹丕篡汉时为了得到世家拥护,纵容世家豪门崛起,不过短短十余年,魏国风气便更改了。人人尚浮华,谈玄弄虚以邀名,就连元勋之后夏侯玄、魏武养子何晏都不可免。
郑璞可不想目睹无数人浴血奋战克复中原后,也要步入后尘。
先前,丞相便有意将郑璞擢拔于群,让他不仅限于军争。
那时的他并不想参与政事,担心自己陷入权力漩涡后会迷失了初心,也担忧权柄在握后“身怀利器、杀心自起”。
但如今,在目睹这些豪右金迷纸醉的作态后,他倏然觉得若是自身参与政事,未必就是坏事。
至少,他能阻止类似魏国“九品官人制”的制度诞生,能推行不论出身门第唯才是举的抡才之策,还知道如何打破旧秩序,将一些积重难返的弊病给废除掉。
对,打破,而不是革新。
时代洪流汹涌向前,任何秩序都是水到渠成,也没有什么制度可以一蹴而就。
因势利导,而不是急功近利,不然就会变成王莽时期的天下鼎沸。
而且他已然拥有了推行己见的根基。
丞相诸葛亮器异于他,天子刘禅亲善于他。
署政稍微变革一下、手段稍微激进一点,日后亦不会沦为商鞅在秦、吴起在楚。
最重要的,乃是与他初心不冲突。
心念百碾的郑璞,不知觉顿足于厅堂前。
而原本打算入席就坐的徐质,亦因此止步,转身挡住了厅堂内的视线,让与宴的豪右觉得他正在嘱咐亲卫琐事一般。
反而有丝竹之音与倡女舞姿,那些豪右也不会太关注于他。
且他心中有些忐忑。
虽然隔着鬼面具无法看到郑璞的神色变化,但他隐隐感受到了对方倏然变得凝重的气息。
莫非,乃是家主设宴太过于奢靡了?
早就知道丞相以身作则推崇清简、令大汉上下皆效仿的徐质,心中暗问了句。
亦忍不住向前一步,压低了声音发问道,“护军乃是觉得丝竹乱耳、倡女罗衣单薄,与礼不合乎?若不我请家主罢去了。”
“嗯?”
被打断思绪的郑璞,这才发现自己顿足好一会儿了。
“不必。乃我想起了些事情,非子重家中失措。”
低声宽慰了声,郑璞乃往外移步,“此间事了,我亦不久待了。子重且去入席作陪,我归去看葛君有无需我参详之处。”言罢,担忧徐质多心,便又加了句,“子重乃是知道的,葛君可是斥我不务正事数次了。”
“呵~~~”
闻言,徐质舒声释怀,连忙颔首,“既然护军有正事,我亦不敢久留。嗯,护军,那我今夜宿在家中,为家主说些朝廷之事,翌日再归军营可否?”
“无需如此仓促,五日后再归营罢。”
郑璞轻声说道,亦转身离去,“子重许久未归家了,且先好生陪伴家人罢。日后随军往陇右,可就少有机会了。”
“诺,谢护军体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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